第一章 秘色莲瓣盘(2)
梨灼2019-01-29 09:433,143

  第一章 秘色莲瓣盘(2)

  公元971年,宋太祖赵匡胤已灭后蜀、南汉,意在天下,小国君主无不如坐针毡,小国百姓人人自危。唯南唐虽如俎上鱼肉,却因君主李煜自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而得保一夕太平,百姓无不耻笑,亦无不耽于享受此末世旖旎。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一群采莲女在茂盛的莲叶间穿梭采莲,虽然是工作,但年轻的女孩子们更把采莲当做是一种乐趣,她们才不知国家处于怎样的境地,一边嬉笑一边采莲,池水打湿了裙摆也毫不在意。

  “眇眇,眇眇!你阿娘喊你回家了!”

  岸上一个和她们一般大的女孩喊道,因跑得太急还在喘气,船上那个被叫做眇眇的长相尤其出挑的女孩笑着高声回应:“知道了,我这就划过来!”

  眇眇和别的女孩子匆匆告别后带上采到的几支莲花上了岸,和她们相比自己采的莲花实在是少得可怜。

  因为其实她本来不是个采莲女,她本来也是个富家小姐。她的母亲是唐末随西域使臣来江南经商的回鹘人后裔,后来嫁给了她的父亲,一个汉族乡绅,只是父亲几年前病逝了,才只剩下母亲和自己相依为命,好在南唐地处江南,国主又以和为贵,尚且是当今较和平富足的国家,她们也没尝过什么战乱之苦,平时就靠母亲刺绣,自己采莲度日。

  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找人来喊自己回家,不过从小接受汉族教育的她一向听父母的话。

  而这一去,她便再也无法做一个采莲女。

  原来国主近日正在举国选美,母亲不甘心她永远做一个采莲女,所以托付了一个在宫里做事的朋友,要把她带进宫见国主。

  眇眇不敢置信,母亲竟有这样的本事,竟有这样的打算,但是她一向孝顺,竟无法拒绝,眼神落在她刚采来的莲花上,上面还沾着水,然后僵硬地点下头。

  母亲的那个朋友倒也有本事,一进宫她竟就得到国主单独召见。眇眇其实对他们的国主十分崇拜。父亲在世时总听说他是个才子,词写得很好,又善书画。

  虽然一切褒扬都在国主登基后不知怎么成了父亲的叹息,但国主仍是她早就习惯了去敬仰的人。

  像神祇一样从小敬仰着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任谁都会紧张吧。眇眇看到一道君主专用的明黄色出现在自己眼前,全程都紧张得低头微微颤抖。

  “抬起头来。”

  这一道命令,眇眇便有了抬头看神祇的恩准。

  也正是这一道命令,李煜便见到了他这一生见过的最惊艳的风景。

  鬈发如他笔下的海水纹,盛着洛神飘飘仙袂款款而来,双眸更与他所见过的一切美人不同,流转出青绿色的光韵,是上等瓷器才有的静谧光泽。然而,再上等的瓷器也没有与她瞳色相同的光彩。

  顾盼有情,一寸一景。

  这座他熟悉的,幽深阴冷的宫殿,忽然亮起一道奇异的,温暖明亮的光芒。

  “眇眇……眇眇参见国主。”

  进殿前母亲的朋友郑重教导过她的,见到国主的一切规矩,切不可行差踏错,否则,不仅富贵难求,也许就连母亲也会受到牵连。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谁给你取的名字?”

  明明只是个采莲女,却有一个出自《楚辞》的名字,加上这见之忘俗的面容,李煜不得不怀疑她的身份。

  “是眇眇的阿爹,他是个汉人乡绅,也曾考取过功名,阿爹敬仰屈子,是他为眇眇取了这个名字。”

  父亲希望,以笔为矛,为国家建功立业,如屈子寄希望于楚怀王。可是屈子终究没有等来楚怀王,只能假托湘君对湘夫人盼而不来之言,父亲也等不到他敬仰的国主弃文从政,只能寄希望于她的名字。

  国主眇眇,吾心愁矣。

  可是承载了父亲所有希冀的她,却从来天真地认为,国家安宁,国主好文,有何不可?是冰冷宫殿中的一袖暖意,是单调明黄色里的一剪风情。

  她只是像父亲年轻时那样一片赤诚地敬仰他们的国主,只不过父亲敬仰先皇李璟,而她敬仰如今的国主,李煜。

  “你的父亲,如今在何处?”

  好个大胆乡绅,竟敢将自己比作耳聋目暝的楚怀王?

  “阿爹……几年前已经离世了。”

  青绿色的眸子一垂,更显得我见犹怜,如一池碧水被风吹皱,不知不觉,竟将他自顾无暇的心都牵扯着。

  “阿爹希望国主能守住疆土,希望南唐能千秋万代,可先皇未能如阿爹所愿,向后周割地称臣,更迁都洪州而崩,阿爹……死而有憾。”

  眇眇彼时方十六岁,出言无忌,李煜听她这般说,当下也是一派震惊,怒意四起。

  然,这宫里说好话的人多不胜数,说真话的人却绝无仅有,他自己心里也一直清楚,他与父皇,都只是自私的文人,并非能守护子民的好国主。

  若这女孩的父亲还活着,或许可当个谏臣,只可惜已逝,只留下这么个小小女孩。

  李煜叹了口气:

  “你可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话?若让旁人听得了,要受到什么惩罚?”

  像她这样无所顾忌,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

  眇眇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胆大包天,竟在国主面前口不择言,急忙扑通一声下跪:

  “眇眇年少胡言,还望国主宽恕。”

  “孤今夜便宽恕你胡言之罪,眇眇……你不妨将你想说的,全部和孤说说。”

  但是如果有了自己做依靠,她便能在这宫里活下去。哪怕他自己也只是个向人称臣的国主,但是护住一个女孩子,成为她的依靠,总还不是件难事。

  眇眇愣了愣,她自然不知道这位早就习惯了隐忍的国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然而国主的命令,就如同父母的命令一样,不能违抗。

  “眇眇想说……虽然阿爹死而有憾,但是在眇眇心中,却从来没有怨恨过先皇和国主。唐末天下大乱,藩镇割据,烈祖以继承唐朝国祚,一统天下而建立南唐。烈祖深知板荡之苦,建国后以息兵安民为国策,注重文化教养,不至于令先贤教诲毁于乱世,为南唐人民谋得战乱中一隅净土。先皇守祖宗业,亦意图扩大南唐疆域,可惜用力过猛,与吴越之间鏖战多年,导致国力下降,令后周夺取淮南江北之地,更迁都洪州,后悔莫及,只得割地称臣,做亡羊补牢之举,此天之亡唐,非战之罪也。而国主您,临危受命,南唐已如满布蚁穴之堤,内外兼忧,非人力所能挽回也。”

  她的语气先是有微微的颤抖,渐渐地则平复下来,最后居然不自知地笑了一下,平静道:“国主您只是想留给南唐最后的惬意与繁盛罢了,让它体面地消亡,而不是硝烟四起,陈尸如山。”

  事实上,她向谁都从未说起过,她敬仰他们的国主,不是因为他能写出旖旎烂漫,让女子心动的诗词,而是因为他对他锦绣河山的爱,宁愿自己受千古骂名,也要让它留得一个安宁囫囵。

  而对李煜而言,这深埋心中的打算,今夜竟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小女孩看破,既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自己可幸。

  至少在这些全部只知怨恨自己无能的子民之中,尚有一人,理解他,敬仰他。

  大概只有在她眼中,自己拼却对一个君主来说比姓名更重要的声名,守护下来的山河,才是有意义的。

  头一回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什么人,值得欢喜。

  “你……孤很喜欢你,如此,你以后便留在孤的身边,只是过了今夜,这些话,你再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谨遵规矩换上了宫中女子华美的服饰,然而身量显然还是未成熟的弱小的女孩,因为从此可以跟在敬仰的人身后,而无比激动地喊道:

  “眇眇谢国主!”

  垂下去的如浩瀚江山般青绿色的眼眸,却又隐隐流转出一丝心疼。

  明明是国主,是她心里足以撑起一个国家的人,可有时候,又觉得他也不过同自己一样无奈。

  他亦有烦心之事,是真正的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虽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男子,骨子里却还是流淌着唐时骑马射箭的祖父、父亲一样的血液,身形虽有文人的瘦弱,但仍是高大挺拔,在深宫的阴影里微微俯下身,温柔而动人。

  “还有,眇眇这名字固然很好,只是有几分孩子气,以后,你便唤做窅娘吧。”

  她连忙将头低得更低:

  “窅娘,谢国主赐名。”

  那时她想,今晚是她这辈子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事情,她得好好记住。

继续阅读:第一章 秘色莲瓣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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