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色莲瓣盘(3)
眇眇成为窅娘后不久,末世旖旎已如积攒于杯底的蜜糖,甜腻模糊,暖醺迷幻。当荆南商人拼死前来告密,宋军已建造战舰千艘置于南唐边界时,李煜尚沉迷在她的采莲舞中如痴如醉。
“国主……国主!”收到商人告密的官员第一时间想来让国主拿对策,可看到的却是这纸醉金迷的一幕,心早已凉了一半。
“何事?”被人打扰她与他最后的时间,语气难免厌烦。
“宋军已在荆南建造战舰千艘,意欲趁我方不备,从海陆两线同时进攻我国,国主不可不防啊!”
“你说话小声些,别吓到了她。”
李煜全程眼神只停留在大殿中央旋转起舞的窅娘身上,倦怠的眼中这才有了难得的沉醉享受,语气亦温柔得如水珠划过莲花瓣。
“你瞧,她跳得好不好?”
好,当然好。
拥有异域血统的美人,在唐后也不算少见,然而如她这样的,融合了浓艳神秘与澄澈内敛于一身的,大约普天之下也在找不出第二个,可遇而不可求。
广袖如凌波仙,霓裳似出水莲。美人舞动起来则更为生动,这普天的春色仿佛都被收拢在这一殿之中,暖意融融,让人误以为天下也还尚如美人的笑靥一样,精致安好。
官员竟也因这一瞥看得差点失去了心智,又何况是这毫无自制力的国主?
“国主……”
他无法回答。
当然好,只可惜……生在这乱世中,便注定要被冠上红颜祸水之名,无论她是否无辜。
眼神益发迷离几分,这莲花迎风般绮丽的舞姿已如最醉人的酒,将他本就没有多少的清醒也蠲去了。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国主!”
官员还在孜孜不倦地劝,履行他应尽的职责,只可惜李煜的眼中已无他物。
“孤的窅娘,是南唐国宝……这阴暗的宫殿,配不上你。孤要让这金莲花拔地而起……来人呐,传旨下去,让工部铸六米金莲台,孤要让窅娘步步生莲,舞蹈时,亦可如凌波仙,冷眼俯视天下……”
御前的人飞速传旨下去,这些阉人在此番时候还是只懂一味顺从。官员年纪轻轻中举,是怀抱着一颗救国家于水火之中的心而来的,可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宫中的腐败、阴寒,更甚于民间,国主这可怕的念头更令他想起前朝旧事,身心冷透。
南朝齐废帝萧宝卷的爱妃潘玉奴有一双柔弱无骨、状似春笋的小脚而独得宠爱。为讨美人欢心,萧宝卷专门为潘玉奴建造了仙华、永寿、玉寿三座华丽的宫殿,壁嵌金珠,地铺白玉,又雕凿成莲花,饰以粉色美玉,令潘玉奴赤脚在其上翩翩起舞,他则在旁如痴如醉地镇日欣赏,还不断高声喝彩“天外飞仙过,步步生莲花。”
如今国主的行为又与那南齐废帝有何不同!
终于失去最后一丝希望,不必再劝,摇头转身离去,踏出宫殿时最后一眼留给国主和他的国宝。
这南唐天下,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公元972年春,因预感到国家命不久矣故而愈发认真喜气地过年的南唐上下,国主却在未出正月时下令贬损仪制,屈尊降级,只为向宋表示尊崇。甚至连金陵台殿鸱吻都撤去,从此南唐失去了守护它的脊兽,破国之势,再无人可挡。
当窅娘于金莲台上俯仰摇曳,冷眼睥睨南唐宫殿时,也已瞧不见惯见的脊兽鸱吻。之前在她所有可见到的人与物之中,大概也只有这几只冷冰冰的脊兽还敢正眼瞧她,在所有人都只敢在宫道低头匆匆走过之时,也只有这几只不怒不笑的脊兽能悠然静坐,一坐就是数十年。而今它们消失不见,最觉得怅然若失的,无人能比过她。
但它们已在南唐寿终正寝,自己却还没有,所有人与物都会消失,可直到消失的前一天,都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她还要继续站在这金莲台上跳舞,哪怕没有了故友的陪伴,可至少还有她敬仰的国主,遥远而温柔地注视她,像注视着他生命中最后一点美好,不舍得放开一眼。
那么,带给他最后的美好,就是自己的职责。
公元974年,赵匡胤向南唐水陆并进,李煜匆忙筑城聚粮备战。闰十月,宋军攻下池州,李煜下令全城戒严,曾经在南唐兴盛时臣服的吴越国见势乘机进犯,扰乱常州、润州。宋军不日攻陷芜湖与雄远军,渡江南进。南唐已兵败如山,内殿却阻隔战败消息,宋军屯兵金陵城南十里,李煜仍不知情。
兵戈之声,一如上好瓷器碎裂之声。彼时,南唐窑厂不知在烧灭几个山头的树木,挖空多少担瓷土,烧坏多少炉瓷后,终于成功试烧出了国主要的釉色。
那吴越王虽毫不懂国家唇亡齿寒之理,审美却近似李煜,研制出的秘色瓷釉色颇为雅致,只可惜配方秘而不宣,深藏于宫。但南唐当年辉煌时,曾三面围攻吴越,令南唐工匠习得制作秘色瓷工艺,只是当时李璟宏图大志,不喜这素净釉色,举国上行下效,窑厂也将此工艺放了下来,直至李煜继位,审美好素,窑厂才重新制作秘色瓷。
可是舍弃了太多年,配方又太过复杂艰难,如今国力衰弱,原材料都不甚好找,足足试烧了三年才终于出炉。
三年前,正是窅娘进宫之时。
专门从前方军队里拨出的一队精兵职责为踏过同胞堆积的尸体去窑厂取得瓷器,战战兢兢地用绸缎锦盒层层包裹好,再踏尸体回到宫中进献。
李煜早已在宫中等待良久,小心翼翼又无比珍惜地接过仅剩下的一只完好瓷盘,用衣袖拭去上面沾染到的鲜血,欣喜若狂地来到窅娘面前。
“窅娘,你瞧,这是窑厂新烧出来的秘色瓷,你看这釉色,像不像你的眼睛?”
盘口如莲瓣,片片盛开,纹路清晰可见,而釉色更是如梦如幻。
碧波澄澈,又比湖水旖旎。
晴空万里,又比晴空宁静。
“国主,这是……”
“吴越王唤它作秘色,可若真是秘不可宣,又为何将其为他人所见?孤的南唐不输任何国家,这秘色瓷,孤花了三年时间为你一个人烧制,但,不会为人知,也不必为人知。”
来不及让天下知道南唐也已拥有这样的颜色,也不舍得让天下分享他生命中最珍惜的这抹颜色。
“窅娘明白……窅娘一生遇到了国主,是最大的幸运。”
三年的宫廷生活,她已切实体会到了他所生长的是怎样一个环境,而越是体会,就越是懂得。她不过是一个采莲女,能够陪在尊贵的国主身边,被信任,被宠爱,之后如何,她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窅娘……”李煜顿了顿,笑意渐渐沾染上一些模糊,然后,叹息道,
“孤真想……永远看着你啊。”
真的很想。
可惜,南唐已经连守护着它的脊兽都没了,自己又还能守护到几时?
好在他终于烧制出了她眼睛的颜色,留住了他看过的最好的风景,他曾觉得满是遗憾的此生,从此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秘色瓷盘口沿一如窅娘无数次舞蹈的金莲台,莲瓣似她扬在春风冬雪中的裙摆,连波纹都像水滴从莲瓣低落时栩栩如生。
可是那段无拘无束采莲的时光,回想起来早已模糊不堪,就连那些和她一起欢笑的女孩子们的脸庞,都快忘却了。
公元975年,二月,宋军尽围金陵,昼夜攻城,城内死者不可胜数。十二月,金陵失守,守将力战而死,李煜奉表投降,翌年俘送到京。
李煜一生风流,宫中收藏名家书画无数,金陵被宋军攻陷后,自知这些藏品也将落入敌人之手,将士粗鄙,还不知会怎样糟蹋,被押送前早已交代下去,城破后,一切藏品焚之。
唯独他视若国宝的那一件,却成为了他处理时最棘手的。
小周后自随他入宋,其余宫人或散或俘,可是窅娘,却是怎样安顿都无法让他放心。
不愿让她被俘虏,也不愿让她流落。
直至押送之日,回头竟看到窅娘白衣随行,那双只应该舞动在金莲台的雪足,在坚硬的石头上割出鲜血,留下绵长一串印记,竟真的如同红莲一般。
再也忍耐不下去,立即请求宋军停车,跌跌撞撞地跑到她身边扶住。
“孤不是给你安排好了后路吗?为什么不听孤的话?你可知孤要去的是何处?”
“无论国主去往何处!”一滴泪从青绿色的瞳中滑落,落在被敌军铁骑踏过的南唐土地上,她噙着泪肯定地说,“哪里就是窅娘该去的地方。”
“你,你……”
无奈、感叹,最后仍然归于温柔的无限包容。
“你啊,进宫这么多年,怎还是这般孩子气?”
但要不是这一股至纯至净的孩子气,他又何来希望多守着这冷冰冰的宫殿几年?只为多看她几眼,宁愿屈辱地活着。
“窅娘不舍得国主……心事无人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唯独他二人,是寒凉与炽热中互相懂得的。
“好,好,也罢,那你就跟孤走吧,只是以后,孤真的保护不了你了。”
窅娘一笑,宛然当年:
“国主守护山河,窅娘守护国主。”
看着她从小敬仰着的男人,竟然被宋军当成奴隶一样押送,那一刻,她就已褪去了所有的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