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色莲瓣盘(4)
之后的岁月,他们被囚禁在豪华的牢笼中。
他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她将外衣披到他身上,并递上一杯温过的酒,眼神看向帘外,帘外在落雨。
“北方春寒料峭,不似金陵,国主还是回去吧。”
话说出口又自己都觉得可笑。
回去,又能回到那里去呢?听说南唐灭国后不久,那位不懂唇亡齿寒,却懂审时度势的吴越王已纳土归宋,普天之下,莫非赵土,哪里还有什么南唐,何啻南唐国主?
“窅娘是说……重光,我们还是下楼吧,这里风雨萧萧,太过伤身。”
他已不惑之年,早已不再年轻了,只是之前还想着守护家国,提着最后一口气,如今也不必再守,两鬓的白发便如春雨过后的植物一样生了出来。
“好,下楼,下楼。”
他甚至已经有了老人的迟缓,唯独锦心绣口仍然。
脚步声伴着吟诵,背影浸沐入转角的阴影,萧条成一线剪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人到了最后的日子,都会常常回想起从前,那些令人沉醉的,美酒一样的日子,他们一同见过,所以再面对宋廷有意无意让他们见到的盛世喧哗时,也见惯不惯,报之以冷笑而已。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赵匡胤一介武夫,怎会真正懂得他们文人的风雅?狗尾续貂罢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重光,你还有窅娘。”
她不会走的,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不会走的。
“是啊……我还有你……”
李煜恍然笑了,眼中浮着一层阴翳,却一闪而过一丝珍贵的光,清亮得如同当年他初见她时。
抬起头来。
眇眇……眇眇参见国主。
他这一生见过的最惊艳的风景呵。
如今他终于烧制出和那抹青绿色的光韵一样的瓷器了。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谁给你取的名字?
是眇眇的阿爹,他是个汉人乡绅,也曾考取过功名,阿爹敬仰屈子,是他为眇眇取了这个名字。
国主眇眇,吾心愁矣。
那你怨恨国主吗?不怨恨的。她只是一片赤诚地敬仰着他,从摇在江南的船上偷吃莲花结出的第一颗莲子,到旋在金莲台上看桃花瓣卷到鸱吻口中。
然后她童言无忌,被他一吓立即跪倒在了面前,他自身难保,却起了保护她的心思。
这一护,便是一生的事了。
谁叫她懂他呢?
他甘之如饴,她追随他,他也伴着她,深宫幽幽,弹指间。
是惊艳不已,更是惺惺之情。
陪伴,从来都是互相的。
眇眇这名字固然很好,只是有几分孩子气,以后,你便唤做窅娘吧。
窅娘,谢国主赐名。
这真是……这辈子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事情。
好在她都好好地记住了。
是啊,是啊,满目山河,有她就够了。他何曾想做国主?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叫他做,他就做了,可是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只是和欢喜的人,在江南的长夏,泛舟湖上,采莲吹笛。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四十年来大梦归,他只想和她回到三千里外的江南。
真的很想……
天生得到皇位的人,不想做皇帝,没有得到皇位的人,拼命想做皇帝。
赵匡胤无法容忍一个总是在思念往昔的旧国主,他忌惮曾经是五代十国中最大王朝的国主,于是,春花秋月、小楼东风、雕栏玉砌……通通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公元978年,七夕,李煜与窅娘唱过最后一遍《虞美人》后,引来宋太宗大怒,诸罪并罚,赐下牵机药。可他似乎早就盼着这一天,将毒药一饮而尽,之前饮的酒助发药性,长身玉立的人抽搐如一把拉满的弓。
窅娘也同他一样的轻松,饮下另一杯毒药,而后无比温柔爱恋地看着他:
“重光,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真可惜……再也看不到江南的莲花。”
前来赐药的使臣不屑冷哼,曾经倜傥风流的南唐国主,竟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此时竟还想着娈童妖女。这世上可还有谁将你视为一国之主!”
这世上还有谁?将他视作是一国之主呢……
这世上曾有谁?将他视作是一国之主呢……
窅娘。
只有窅娘一人而已。
这,便够了。
李瑶醒过来,发现自己抱着秘色瓷盘,竟已哭得一塌糊涂,泪水落入瓷盘青绿的釉,像江南的雨滚过新长出的荷叶。
她曾发誓要好好记得的,她会好好记得的,她怎么能忘了呢!
可是她要追随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她竟然……丢了他吗?
不,不!说好了追随,便是永生永世地追随下去,她要找到他,她一定会找到他的,不然……
还有谁去懂他呢?
不要怕,重光,你还有她,她有办法找到你,和你回家。
李瑶咬咬唇,抱紧了瓷盘,又小心翼翼地把瓷盘放入锦盒,眼神和手一起无比温柔爱恋地抚过锦盒。
青绿色的眼瞳划过一道光,犹如露水在夏日的荷叶上转瞬即逝。
明天一早,她就要去官巷口28号找老板。
她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