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铜虎符（4）
“小公子你快看呐！我今天给你带什么生辰礼物来了！”
糟老头子田文仍然日日必要来烦他一烦，为了显示诚心，还不时带来伴手礼，有时是一颗灵蛇珠，有时是一件白狐裘。魏无忌虽然收下了，但是，第二天田文再来的时候就会看到，灵蛇珠被一切为二扔到了棋盒里充当白子，白狐裘被垫在小公子的屁股下面当垫子，实乃御寒防潮，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田文心痛得无法呼吸，还得反过来劝自己说，赤子之心！这就是赤子之心呐！
东西嘛，本来就是拿来用的，又何必管是怎么用的？
一边心意被当成粪土，一边还要到处搜刮宝物来向这拥有赤子之心的小公子显示心意。
今天是小祖宗的生辰，他更是绞尽脑汁才选了个礼物献上。
“什么？”
小公子手里把玩的正是那被磨成了棋子的灵蛇珠，懒懒地回答田文。
其实他自从磨出了这两枚灵蛇白子之后就有些后悔了，倒不是心疼。就是觉得，这么一来黑白两方就不再持恒，若是这会儿这糟老头子能送给自己一块翳玉，一破为二再打出两枚黑子，他倒是能满意一回他送的礼物。
“保证是让你很满意的礼物哦……”
田文笑得见牙不见眼，模样十分猥琐，就这幅尊容任谁见了都无法和孟尝君这三个字联系起来。当年因为被人嘲笑外貌就一怒之下屠了赵国一个县，想来赵国人民也实在是倒霉。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
额……
“小公子，这次的灵蛇珠保证让你满意！”
“小公子，这次的白狐裘保证让你满意！”
……
再看看现在两者的下场……
还有那插了野花的夔龙纹出戟尊、用来盛肉脯蜜饯的金银错青铜敦、还有那整整齐齐挂了一排被当成编钟敲的璜、琮、璧、圭、璋、琥……
这贵族小公子可真是难伺候啊。
衣食无忧的，生来就没什么得不到，责任有父兄担当，权利有他享受，需要的说一声就到，不需要的也都尽数被人们奉送到眼前，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玩腻了，好像的确是没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不像他，生来不祥，被父王抛弃，苟且偷生，就算成为了食客三千、闻名天下的孟尝君，内心还是那个永远在为第二天能不能活下去担心的弃儿。
他们注定是不一样的。
哼，可是他偏偏就是乐衷于寻找白壁之中的绺裂，然后将其扩大。
不然，人人都是无瑕美玉，这世道又有什么意思？
“哎呀，反正这一次我绝对有信心让你满意！”
田文信心十足，想来当年受齐闵王要求去见秦昭襄王时，应当就是这样的表情，然后将手一抬，朝外面吩咐道：
“抬进来！”
外面就有两个人抬了个巨大的箱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殿中央，直到田文甩手吩咐下去吧才低头退了出去。
魏无忌瞥了一眼，小嘴撇了一撇。
这回还是个大件。
难不成是后母戊鼎？这生来没人性的老头为了自己居然连去刨人家祖坟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田文看到魏无忌眼里难得一见的异动更是信心满怀，殊不知小娃娃此刻已经把他当成了盗墓贼，大步流星地走到大箱子边上，双手解开了绑在外面的锦带。
“嘿嘿，您可瞧好吧小公子！”
箱盖一掀，五彩的锦带落地，魏无忌到底还是出于教养看了一眼。
还好，不是丧良心的后母戊鼎……
那是什么呢？小公子终于从棋桌后起身，只为了去看清他的礼物……
“呼……憋死我啦！”
是个人！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声音娇滴滴，浑身肉乎乎，竟然还是个看上去方三四岁的女娃娃！
是年已经整整七岁的魏无忌一副老成的表情，指着这正艰难地从箱子里爬出来的女娃娃冲田文皱眉道：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不错。”田文从箱子里揪起了女娃娃，抱到魏无忌面前放下，随后蹲在了两个小娃娃中间，满脸喜爱地摸着女娃娃的头。“那年我帮齐闵王灭宋国的时候，其中还有些孕妇，到底是没忍心，就把她们充做了奴隶，生儿育女，世代为奴，后来我瞧这女娃娃生得伶俐可爱，便把她养了下来。”
语气随意得就好像是在说家里的母狗产崽一样。
然而战国时期，人分高低贵贱，高贵的人是人，低贱的人是物，俘虏馈赠、奴役残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而魏无忌长到七岁，收到成人之间才会互相馈赠以象征尊卑的礼物，还是第一次。
不得不说有一丝的震撼，明明这小小的女娃也和他生得一样，并非缺胳膊少腿或是面目狰狞，但是她的父母是奴隶，她便生来也是奴隶。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他生来是贵族，就应该习惯。
这小小的孩子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面对着让她一家或死或沦为奴隶的仇人，像摸宠物一样地摸自己的脑袋，居然还是一脸的乖巧单纯。
又或许对一个奴隶来说，根本没有父母的概念，只有主人。
一个四岁，一个七岁，面面相觑，身份却一个是卑贱的奴隶，一个是高贵的公子。从来只会因自己的身份而心安理得地骄傲的魏无忌，竟头一回有一种……不适当的怜悯。
“谁要这蠢货！”
他撇开目光，故意装出发怒的神情，哪怕有一天他一定会和田文一样视低贱的人为物品，但是现在……他还做不到。
静默间，一道小小的声音委委屈屈地响起：
“贵人……我不蠢……”
小女娃娃揪着自己的衣角，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穿这么好的衣服。因为主人说要把她送给一位贵人，所以要打扮一下，就好像给礼物包装一样。主人还说……要是贵人不要她，她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就要杀了她。
所以她根本不是在为自己的智商做辩解，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求情。
“贵人……留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做……”
魏无忌自打会张口说话开始，说一不二，决定的事谁劝都没有，然而这一次，侧头看到小女娃娃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的泪水，竟然连自己也没发觉地心软了。
“你，能做什么？”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打扫、做饭、洗衣服……我都会，要是别的不会的……我也可以学！”
她从开始的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活着不容易，所以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可以做！
“……行，你留下吧。”
魏无忌也不知道自己留下这还没自己大的小娃娃到底有什么用，或许是被她身上那股子自己生来就缺失的努力所感动。
她在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小女娃娃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兴得眼泪一下子就滑落下来，但很快用手擦了一把，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知道讨人欢心。
太好了，她终于完成了主人的任务，这一次她不必死，而且，这位贵人将成为她的新主人。
田文原本在小女娃头上越捏越紧的手也刹那松了开来，笑得老脸灿烂如花。
他就说嘛，多好的礼物，没有人会拒绝的。
“那恭祝小公子生辰快乐，愿我送的这件礼物，能在日后为小公子分忧，我就先走啦。”
田文一脸得逞的笑而去，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两个小娃娃四目相对，气氛，有些僵持。
还是小女娃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为新主人分忧，乖乖巧巧地开口：
“主人需要我做什么吗？我现在就去做。”
魏无忌听到这声称呼没由来地浑身不适，语气便比平时更加冷漠了几分。
“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这么说了一句，小女娃竟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我错了，我错了！那……那我应该怎么称呼……”
魏无忌愣了愣，犹豫片刻后还是收回了自己伸出去想要扶起她的手。
“就和别人一样，称我为公子就行了。你先起来。”
“是，是！公子。”小女娃咕噜一下从地上灵敏地爬起来，瞬间就又开开心心的了，“公子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我这宫里，打扫、做饭、洗衣，都不缺人。”魏无忌向来好拒绝别人，但是又一想到这小女娃刚才的几回反应，又不太敢拒绝了，咳了一声，赶紧又加上一句，“不过我一直缺个伶俐的陪我下棋，田文说你还算伶俐，会下棋吗？”
下棋？
棋是什么？
魏无忌只看到小女娃的眉眼皱起来了，又松开了，又皱起来了。
“我……不会……”愧疚得好像是犯了什么巨大的罪，随即又是非常努力的语气，“但是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的，一定可以很快学会下……下棋！”
“下棋可不是像打扫做饭一样可以很快学会的事情。”
魏无忌绝对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过，但是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开始去关注一个人的感受，这一点他也没有意识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四岁的小奴隶，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也只能傲娇地哼一声。
哼，还不是因为这小蠢货太烦人了。
但是现在，他还是在无意识地照顾这小女娃的心情，一回回地把自己说出的狠话拉回来。
“不过学就学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小女娃高兴得感激涕零，彼时被善良冲昏了头脑的魏无忌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惹下的是多么大的一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