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铜虎符（5）
魏国宫里有了一个奇景，自打生下来就没怎么理过人的公子无忌，竟然开始教一个女娃娃下棋了！
脾气之耐心，语气之温和，简直令见到的人都叹为观止。
不过，小公子心里的崩溃，又有谁知道呢？
他根本是叫有苦难言，脾气什么的，早就气没了。
可谁让他魏无忌说一不二，答应过要教的，必须教会为止！
宝宝心里苦啊，可宝宝就是不能说！
“这局棋下了多少次了？我教了你不下百种活法，你却非得要走同一种死法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公子，我又忘记了……”
“你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而是尧帝。”
“尧帝？”
尧帝是谁？
“如果尧帝知道千年后你会把他发明的围棋下成这样，大概会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发明过围棋。”
接触了这么久下来，小娃娃也已经知道了公子的脾性，就是嘴坏，其实心肠好得很，反正比她以前那个笑面虎主人好多了。所以当公子再说出一些不太好听的话来的时候，她也不至于再被吓成当初那样。
“我知道公子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心肠可好啦，不舍得怪我的。”
他是不想怪她吗？他是清楚地知道怪她也没用啊。
魏无忌一口气叹出了看淡一切的老人的样子。然后，叹完了气，还是得继续教啊。
自己接受的礼物，哭着也要教好。
不过话说这小孩子还真是不能宠的，这一宠就上头。以前他语气一冷就能吓得跪下，现在就算他真生气都还敢嬉皮笑脸，简直是放肆。
唉，算了，吾日三省吾身，这是自己接受的礼物，这是自己惹的麻烦，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心软了啊！
“去把棋谱抄十遍，明日还下这一局。”
“是是是，我这就去！”
小娃娃滚下凳子应声而去，只留下魏无忌抚额长叹。
不像是从娘胎里倒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子，自从遇见个小奴隶之后竟然开始频频操心凡尘事。
怎么办，他究竟应该对这个小娃娃怎么办？
那一年，魏无忌七岁，得到了个特别的礼物，从此清高桀骜的小公子棋盘对面多了个四岁的小女娃，从云淡风轻被气成荣辱不惊。
魏无忌问过她的名字，在再寻常不过的某一天。
已经渐渐长开，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小女娃听到这个问题后愣了一下，艰难的表情好像是听到了比考她棋路还要难回答百倍的问题。
“名字？”
名字是只属于贵人的东西，她只是一个奴隶，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又哪里配拥有名字呢？
“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已经长成玄衣少年的魏无忌皱了皱眉，面对她的时候还总是露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嫌弃又无奈的表情。
但事实上彼时他已经开始走出棋桌，走出宫殿，进入朝堂，尝试着将臣子作为棋子，将朝堂当做棋盘。比孩提时下的棋难多了，也有趣多了。
这些会暴露心思的情绪，都不会再在外人面前表示出来，人人都道小公子稳重成熟，却不知道他回到自己宫中，面对这小蠢货，依旧会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女娃有点被误解的急切，诚实地向他解释，“我不是忘记了名字，而是从来没有名字。我生下来就是奴隶，是贵人的玩物，贵人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我是不需要名字的。”
在她认真而客观的解释中，魏无忌却陡然感到一丝胸闷。
他都快忘了，她是个小奴隶，被田文当成礼物送给自己，不可能因为陪自己下了几年棋，就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但这些年来，他也的确不知不觉地将她当成……
朋友，唯一的朋友。听她亲口平静而残酷地说出这些话，他不舒服。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叫如姬。”
少年侧着身道，已经生出棱角的脸庞也有了几分坚毅，毕竟是被田文那丧良心的老头一厢情愿教导过的，某些阴暗的因子还是潜移默化地被沾染上了些。比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比如，以我为主，为我所用。
那糟老头子到底还是找到了他身上的绺裂，然后将其发扬光大了。可自己却去中立于诸侯国之间，跑回封地解甲归田，论阴暗，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如姬……”女娃呆了好半天，圆溜溜的眼睛闪过星光，弯成月亮，笑得就好像当年他答应接受她那样高兴。
“太好了！我有名字了！我叫如姬！太好了！如姬谢谢公子！”
她又哪里知道，她的公子只是那样随便地一问，随便地一取，甚至这一问都是因为……
想要把她好好培养，然后转手赠人。
魏无忌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觉得这笑容放在幽暗的宫里太刺眼，或者是想到将来总有一天她还是会被自己亲手送出去，挪动脚步，将身体背了过去，尽力冷峻着。
“你以后不用再天天跟着我下棋了，我请了几位乐师，从明天起，你就开始学乐器。”
“好啊好啊，公子让如姬学如姬就学！如姬学东西很快的！”
眼底亮起星辰，只可惜与这幽暗的宫殿太过不符。她只是想要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公子开心，其余的从来没想过。
但，如果公子能够回过头来朝她笑一下，夸一句，她一定会高兴得昏过去的！
可她的公子呢？
她的公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其实最阴暗的不是这宫里，而是宫外，而是天下。而他已经到了走出去的年纪，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就像奴隶的宿命是人皆可欺的卑贱，而贵族的宿命，就是见不得光的阴暗。
但是，如果可以，还是慢点学吧，也慢点长大。
长大……就连他，都已经感到措手不及。
那一年，魏无忌八岁，初出宫殿，开始以朝堂为盘，以臣下为子。跟在身边的小女娃终于有了名字，被他当成最好的棋子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