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铜虎符(6)
其实如姬还是算得上伶俐,件件乐器都学得很快,要不是伎人们都知道她是小公子的人,真恨不得抢回去当自己的继承人。
只是这一盘棋不知怎么的就是偏偏下不好,以前还把下棋当成主修课,现在成了选修课,公子又一天比一天地忙了起来,就更加学不好了。
算了算了,大概是天生没长纵横捭阖的那根筋,这种难事就交给公子吧,自己还是安心地学乐器,在公子繁忙疲倦的时候为他分忧,这就够了啊。
从孟尝君田文中立于诸侯之间、解甲归田起,仍心系天下纷争的门客就有了二心,孟尝君也不限去留,不过就是自然无痕地透露出魏国公子无忌,是他的爱徒,日后成就,远胜于他,于是小公子只有一架棋盘的清清冷冷的宫里,就开始门庭若市。
如姬也是头一次切实地感受到公子的深谋远虑。看嘛,怪不得公子要让自己弃棋从乐舞呢,宫里三天两头举行的宴会上当然是鼓乐跳舞比较热闹啦,哪位客人会喜欢用主人用下棋的方式迎接自己呢?
于是如姬的名字渐渐地也同公子无忌一起流传在外,世人都知道——
公子玄衣,有奴执琴。
她仍是奴,却拥有了比贵族更显赫的地位和名声。
“小人愿投于公子门下!”衣衫破烂的逃难者跪在魏无忌脚边,头深深埋入尘土。
“你有何长处?”魏公子俯视苍生。
“鼓瑟、吹笙……”
目光却偷偷斜起,望向那年少的玄衣公子身后,白裳少女抚琴,一曲《白雪》凛然清洁,雪竹琳琅。
明明是和他一样的奴隶啊,凭什么就能和贵人平起平坐呢?她明明应该和自己一样,永远只能匍匐在贵人脚边……
“小人久仰公子……以及如姬大名,千里迢迢来投靠公子,其实是想拜如姬为师。”
诶,什么?
手下的琴弦错了一音,反正她也弹不下去了,干脆站起来走到魏无忌身边,十分熟练地在他边上一坐。
“我不要收徒弟。”
就这样坐到边上,平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向贵人。
凭什么?
这个女奴……真是让他们所有的奴隶嫉妒……
“为什么呢?我看他,模样也还算伶俐。”
贵人竟然还询问她的意见。而他跪在地上的膝盖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收。”
放肆!放肆啊……
如姬跟在魏无忌身边久了,也见多了世面,竟然慢慢地也养成了在外人面前傲娇的性格,不知道的乍一眼看到这一玄一素的二人,还以为是哪国的公子公主。毕竟,每每面对白裳少女的傲娇,玄衣公子永远只是满眼笑意,温和笑着。
“好,都依你。”
这女奴到底还想僭越到什么地步!
骤然握紧了撑在地上的双手,再一次叩首,用力打破这僭越的一幕:
“小人其实仰慕如姬已久!愿公子赐婚,从此我夫妻二人共同为公子为奴为婢!”
她就只配嫁给自己这样的奴隶!再生一堆奴隶,生生世世,世世代代卑贱下去!
如姬已经又急又气得说不出话来,而在三人中良久的寂静中,又逐渐生出担忧。
公子该不会,真的把自己赐给这个人?
是啊,她放肆太久了,几乎忘记了,自己和这个人才是同一种身份。
开始恐惧地看着她的公子,这种关于生死存亡的恐惧她已阔别太久,但是,从生下来就带着的恐惧,永远都不会消除。
沉默中……
“放肆!”
魏公子无忌陡然震怒。
兽首玉觞被狠狠掷出,碎裂在这大胆的奴隶面前,清冷的宫殿气氛骤紧。
隐隐间是暴怒的公子的喘息声,危险得连如姬都开始害怕。
她从来没有见过公子生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惊天动地,阴沉的气场和神情,令她瞬间匍倒在地,那个奴隶更是连连叩头不已。
“来人呐,将这大胆贱奴拖出去,处以……极刑!”
就连宫里的侍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还是小公子第一次下达处死的命令。过来好久才进来拖人,出于好奇看了一眼小公子的表情,更是吓得差点没站稳。
虽然年少,虽然从来温和,但毕竟公子就是公子,公子一怒,彗星袭月,白虹贯日,甚至比王还要令人恐惧。
这贱奴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把小公子气成这样?活该,活该啊!
而这贱奴竟然到这种时候还不知悔改,十个手指头都在地上磨出了血:
“魏无忌,终有一天……你会死在自己的狂妄自大上!”
妄图颠倒尊卑,是和天作对!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詈骂声直至咔嚓一声刀动,脑袋落地才清净下去,可恍惚间似乎还听得到不绝如缕的回音。
魏无忌气得撑在脑袋上的手都微微颤抖,如姬虽害怕,却还是把手抚到了他的脊背上为他分忧。
“公子不要生气,那人已经死了。”
她的想法向来简单,所有让她的公子不开心的人,无论原因,就是该死。
“下次若还有这种人,来一个我杀一个……”
阴测测的语气,一字一咬牙,仿佛是从最阴暗的角落响起。如姬的手僵了一僵,继续无声安抚。
此时人生头一回下杀令的魏无忌心中是愤怒后一片迷茫。
为什么自己会发这么大的怒?愤怒到忍不住杀人?
因为他觉得她被那贱奴冒犯了?觉得她不是奴隶?
可这又不是他说了算的。
就算他是诸侯王,就算他是天子,说了都不算。
愤怒过后,这种无助,才最令人感到愤怒。
那一年,魏无忌十岁,开始广揽门客,第一次动怒杀人,为了如姬。而如姬以奴隶之身颇享殊荣,引起微辞。女奴琴是阳春白雪,公子手始满绽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