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铜虎符(9)
公元前279年,田文最器重,也对田文最忠心的门客冯谖收到了一卷封泥上没有署名的简牍。
简牍上究竟写了什么,后人无从得知。就连简牍也在被看过之后扔进火炉燃成了灰,彻彻底底成为了一桩悬案。
但是冯谖看过这卷简牍之后,带着他多年前曾用来在孟尝君府中弹而歌的长剑来见田文。
“你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局棋摆得如何?”
田文背对着他,像他这样谨慎行事之人,如今又是落魄之际,能够用后背面对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他极为信任之人。
“这几年没了琐事操心,我倒是能倾心钻研棋局,若还能与那无忌小儿对弈一盘,我一定让他三子,再将他杀得个片甲不留哈哈哈哈!”
“孟尝君老矣,如何与如日中天的魏公子无忌相比?”
昔日横行于天下的孟尝君早已光彩不再,如今的只是蜷缩在薛邑,门客散尽的老头田文,怎还敢有这样糊涂的想法?
冯谖语气中肯冷静,田文愤然回头,却看到他手中提着的一把泠泠长剑。
“你……”
愤怒转为震愕,震愕中又是更加浓烈的愤怒。
“冯谖为孟尝君效忠二十年,为君焚券市义,为君复凿狡兔二窟,故君如今还能在薛邑颐养,但敢问这些年冯谖又得到了什么?君纵横时冯谖不过是个有车坐有鱼吃的上等门客,如今君颓落,冯谖难道就要守在薛邑,做个庸庸碌碌之辈吗?”
一面冷静陈述,一面提剑而前,田文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大胆向自己屡提要求的落魄青年,唱着“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可是自己居然过了整整二十年,才看清他眼中的不是贪婪,而是……仇恨。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他的家,是毁于他之手。
“冯谖为何会沦落至此?这一切都是拜君所赐!赵国冯县之屠,君可还记得?孟尝君一怒,血溅百户,何等霸道?冯谖忠君二十年,便足足等了二十年。冯谖可否再提最后一个要求?将君的性命……给冯谖。”
浑浊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清明的光,然而仅仅是一瞬,随即就是永远无尽的黯淡……
长剑没入身躯,直中要害,不知他是否已经连刺杀自己的角度都准备了二十年。没有失误,没有疼痛,甚至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多给他,很快地,就失去了一切意识。
或许应该感谢他吧,让自己死得并不痛苦难堪,也彻底解脱,他轻松地闭上了眼睛。
二十年的仇人,二十年的主人,在自己身上如一滩烂泥一般滑了下去,冯谖拔出长剑,擦了一把自己身上的血,因为角度精准,连血都没有流多少,可称是很完美漂亮的一场谋杀。
“父亲……我终于为您报仇了!”
他仰天大笑,笑得脸上血泪混成一团。
他多蠢,在仇人身边二十年竟然都不知道。他多蠢,最后还是让仇人这样轻松地死去,他多蠢,仇人死了,他居然……觉得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长剑一转,稳准狠地刺入自己的血肉,练了二十年的好技艺,果然没有什么疼痛,甚好。
魏公子无忌,你虽告知了自己二十年来想找的人,可是,他一点都不感激。
田文把自己当成长剑,你也不过把自己当成棋子,只是他这颗棋子,派完这个用处,也就没什么用了。
田文一死,原本敬畏于他最后势力的人也再不拘束,完完全全把薛邑当成了俎上鱼肉。
就连他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为争爵位大打出手,这就更为别的国家开了个好头,魏齐联手轻轻松松灭了薛邑,孟尝君自此,绝嗣灭族。
“田文老贼,是你杀的?”
魏齐合作都已经结束了,这位公主还赖在他魏国不回,联姻之心,实在迫切得令他胆寒啊。
“公主休矣,无忌足不出宫,如何千里之外杀人?”
“呵,公子杀人,还需要亲自动手吗?”
桑姜公主一笑,三分打趣,七分敬佩,但落在同样身为女子的如姬眼中,便知道,这是十分的欢喜。
这位桑姜公主,是真的爱上她的公子了,想成为这座殿的夫人。
这也没错啊,为自己报了国仇家恨的恩人,是位似兰斯馨、如松之盛的君子,试问天下哪个女子不会动心?遑论门当户对的桑姜公主,就连卑贱的自己,也会有逾矩的心思。
魏无忌是一点没心思跟桑姜公主开玩笑,自从田文死后,这小蠢货心情就不太稳定,她还天天来烦他,害得自己都没什么时间好好安慰小蠢货。
“田文虽是乱臣贼子,然而多年来养的势力不容小觑,虽门客们在他回归薛邑后散去多数,却仍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这一批死士虽然实力不怎么样,但是难办在数量众多,就好像是蚊蚋,拍死一只容易,要是一群扑过来,不留神也会被叮出几个毒疮。”
说话严肃得像是面对父兄,魏无忌意图用这种就事论事的语气委婉告知桑姜公主,你我之间也只有盟友关系罢了,现在合作结束你还是早日回国吧。结果却忘算了一步,桑姜公主,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
“所以公子,才想出这样兵不血刃的法子?让天下以为田文是死于刺客之手,刺客又已死无对证,田文的门客纵然死后鞭尸,也只能散去,甚至大部分还来投于公子门下,薛邑与田氏自然可轻而易举地拿下。田文到死都不会猜到,最后杀死自己的,竟然会是他的爱徒……”
“我何时承认过是那老贼之徒?”
“公子生气了?”桑姜公主十分认真地看着对面玄衣公子脸上的表情,并无什么失仪的神情,然而江水一样波澜不惊的眼瞳已经冻成了大雪时节的冰,果然是生气了。
可她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国仇家恨得报,她如今所有心结都结了,也应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了。
撇去权谋不论地单纯考虑。
“公子上次也曾惹恼过桑姜,这一回,是桑姜还给公子的。”
懂事起就开始涉足权谋腥血的公主,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小公主,没有陪她长大的父王和能力足够的兄弟,那她就求一个满意的良人。
魏公子无忌,除了他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了。
“我看公子殿中空寂,缺一个女主人。”
没有比这更直白的话了,魏无忌右太阳穴猛跳了两跳,简直头疼欲裂。
如姬默默放低了琴声,一向不关心公子朝堂之事的她,如今却对这二人的对话有了浓厚的兴趣。
“公主休矣,无忌之事,不劳公主费心。”
有时候这桑姜公主的执拗烦人简直比小蠢货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小蠢货好像已经很久没来烦自己的,都是这没眼力见儿的公主害得!
“那就请公子看看,不日之后,公子可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姜公主起身,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离去,魏无忌连站起来相送都没送,直接在坐席上皱眉闭目,揉起了太阳穴。
烦人,真的烦人。
而如姬这边目送着桑姜一路离去,要不是琴是公子送的太贵重,她早就把琴砸过去了!
什么叫殿中空寂!
当她一个大活人是死的吗!当她弹的是一把假琴吗!
气人,真的气人!
气愤过后就跑到她的公子身边,明知任性越矩,却也憋不住说:
“公子,如姬实在不喜欢这位桑姜公主。”
魏无忌仍按着头靠在案上,疲倦慵懒,而玄色衣袖上的龙却张牙舞爪,狰狞欲飞。
“何止你不喜欢。”
他也万分地不喜欢,可是……
“公子不喜欢?那为什么要和齐国联手?这才给了她缠着公子的理由。”
“联手,是魏齐两个国家的事,不是我和她的事。”
纤细的手指下凤眼缓缓睁开,是在人前绝对不会露出的狠厉奸诈,在人前,他永远是聪慧恭谦的小公子。
包括如姬,就连她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面孔。
再次闭目,声音愈疲倦了几分:
“你不懂这些,你也不必懂这些。”
他把她养大,辛辛苦苦地让她极尽单纯,是因为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肮脏不堪,到那时,至少看着她,还能感知到世上有美好与干净的存在。
如姬垂眸,曾经她也不希望自己懂这些,但是眼看着突然来了一位公主,高贵、聪明,懂公子的心思,她便觉得……自己,很无能。
不过,公子为她做的已经太多了,无论是特意还是顺手,她对公子,都只有感恩。
“公子大恩大德,如姬结草衔环不敢忘!”
不知道公子,还记不记得,自己的仇人也是田文,他为那位挚友报仇,为桑姜公主报仇,其实,也为自己报了仇。
“你……谢我?”
公子果然忘记了。
不过也是,自己被田文当成礼物送给公子的时候,他才七岁,漫不经心地听着自己的来历,哪里会去费心记得?
“如姬的父亲,也是被田文所杀,母亲沦为奴隶,所以如姬一出生,就也是奴隶。”
很平静地说出来,先天带来的病,一开始就接受了,也就不觉得可悲。可是慢慢地长大,看到身边的正常人,自己却只能站在边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心生羡慕,才意识到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田文,他害桑姜公主不过一时,却害自己一生,纵然公子为自己报了仇,也再无翻案之时。
听完这句,一向骄纵的如姬尚且还只是憋在心里胸潮涌动,冷淡自持的魏无忌却突然红了眼:
“田文老贼,冯谖让他死得太轻松了……”
狠厉沙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从齿间用力挤出,已然完全褪去少年气,每一个字都是阴鸷晦暗。
他为什么要杀田文?
从来就不是因为什么桑姜,什么齐国,而是……
正被她说中的,因为田文让她沦为奴隶,今生今世都注定和自己有别,注定他是棋手,她是棋子。
那一年,魏公子无忌,将天下作为棋盘,跃跃欲试,以孟尝君之血为祭,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战国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