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铜虎符(10)
桑姜公主那一句等着看果然是有预谋的。
魏无忌被魏王召入内宫,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你可愿与齐国联姻?”
其实魏王一开始预想的人选就是他的这个小儿子,那天桑姜公主在自己面前直言不讳地说看中了他的小儿子,差点没把自己高兴得一拍膝盖跳起来。
桑姜公主果然好眼光啊,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孩子吧,实在是太聪明了,越长大自己就越怕他成为第二个田文,可是有了桑姜公主做他的儿媳妇就不一样了,桑姜公主继承了她母后宿瘤女的贤德,想来总能管住这孩子,不至于让他成为叛国反臣田文。
魏无忌基本也猜到魏王要对自己说的是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直接。
不过还不错,语气上还算是问他的意见。
既然做父亲的如此直接,做儿子的自然也要直接一些:
“儿臣不愿。”
做父亲的有点尴尬:“你……因何不愿?”
做儿子的就劝了几句:“田氏一族,生性好夺人之权,田齐第一任齐侯田和便是放逐国君于海上而立国,自此田氏代齐,如今更有孟尝君田文的例子近在眼前。窃国之贼,无忌誓不交好。”
额,可是儿子你前两天还和齐国的桑姜公主下棋交流得很愉快啊。
“咳,此乃齐国之事,我魏国不好妄评内政。只是眼下秦国日益强大,各国纷纷采取合作,若我国能与齐国联合,他日秦国来犯,也好有个照应。”
听上去十分现实,反正是比他一番假大空的说法有说服力多了。只是……
他不听,他不听不听!
“母国尚能反叛,又怎保他日秦军犯魏,齐国不袖手旁观?”
强有力的诘问,问得当爹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王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是真的不想娶桑姜公主,执拗至极,自己又说不过他,只好无奈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你先退下吧。”
与其劝自己这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小儿子,还不如去问问桑姜公主能不能再挑挑他别的儿子,要实在不行……挑自己也是可以的嘛。
把自己亲爹逼得都想亲自献身,公子无忌却仍只是端庄行礼:
“儿臣告退。”
桑姜公主到底还是没挑魏王别的儿子,也没挑魏王,在魏国又呆了十天,这十天里仍像之前那样日日来找魏无忌下棋,十天之后,便坐着车回齐国了。
殿内又恢复往日宁静,如姬终于能像从前那样放肆,在门客们面前充当了好几回大尾巴狼,以释放之前小一个月的压抑。
此后太平日,起歌时,公子执棋,侍女抚琴,玄衣白裳,莫不静好。
期间发生过的,也不过两年后,魏昭王去世,嫡长子魏圉即位,是为魏安釐王。又一年后,安釐王封弟公子无忌为信陵君,食邑万户。
除了搬了个家,实在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反正没有进过她家公子眼睛的,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等到足以激起他家公子眼中波澜的大事发生,已经是搬到信陵的第十九年了。
小半辈子。
他已经落得肮脏不堪,只能靠看着她感知世上的美好与干净。
那一日几个凭借善琴新招进来的门客又被如姬欺负得都快哭了,谁能隔着门板猜到断掉的是哪根弦啊?话说这可是他祖传的琴啊!如姬大人能不能放过他们几个?
直至魏无忌突然出现,才拯救了他几个正在怀疑人生的门客。
太好了公子终于来了!救世主啊!快劝劝如姬大人吧!
“如姬,跟我进殿。”
只见一抹玄色衣角转入屏后,正企图拨断第五根弦的如姬愣了一下,抬头就看到她的公子表情有点凝重。
怎么办?公子一定是要教训自己了。
如姬赶紧起身,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跟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跟着魏无忌进殿。
门客总算大难不死,哇,果然还是公子出马一个顶百啊,如姬大人总算肯放过他的琴了。可是他的琴怎么断得七零八落了?嘤嘤嘤。
如姬这会儿也想嘤嘤嘤,不就是……不就是弄坏了门客一把琴嘛,是他自己耳力不行,一次都听不出来断的是哪一根,自然要让他长点记性……
“我只是想测测他的实力,总不能让公子白养无用的人……”
“胡闹。”
无奈而沉重的两个字,不知道已经跟她说了多少遍,在她把千里马的尾巴薅下来当琴弦,把赤玉破开做成黑子,把刚收进的门客一个个都要欺负一遍,无数次教导,可就是不长记性。
但只有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倘若再胡闹下去,他如何放心,让她去履行作为一枚棋子的责任?
“不让我白养无用的人?我不是也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魏无忌说得浅淡,如姬自然也没放在心上,恃宠而骄地挑了挑眉,动作肖极了他。
“如姬怎么会是公子白养的呢?公子烦闷时,如姬可为公子解闷,公子忧虑时,如姬可为公子分忧,如姬对公子,是得之不觉,失之不能,怎么会无用呢?”
得之不觉,失之不能……
不试试割肉,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忍受呢?
“放肆!”
魏无忌大怒,如今的他早已经是比当年的田文更能在天下呼风唤雨的人物,诸侯王都知道,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信陵君一皱眉,可比那个面目奸邪的孟尝君怒发冲冠都可怖多了。
不过世上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这一面目,只因看过他这一面目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唯有如姬,是魏无忌无数次动怒后都不会伤害的人。
因为,她可是他精心打磨了几十年的好棋子。
“你不过一个田文送来的奴隶,仗着侍奉得久了,就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我堂堂信陵君,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你一个奴隶又何来如此自信!明日我便将你献给王兄,看你还敢不敢如此妄自尊大!”
如姬脸上的笑容逐渐地僵硬,破碎,眼神逐渐地无神、惶恐。
然后突然又笑起来,明媚无比,衬着白衣,微微泛红的眼睛,像早春化雪之后绽开的第一朵梅花。
“如姬知道公子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
她家公子就是嘴坏……每次不说得她认错懊悔是不能的,这一次一定也是!只不过公子太生气了,话就说得更重了一些,没关系的,反正她都习惯了……
要是没有她习惯公子,还有谁能这么了解公子呢?二十多年了,他们两个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这一次不是的。”
愤怒已经停休,转为疲惫,如姬话被打断,一抬眸,眼眶里的泪水终于盛不住了。
二十多年,是……厌倦她了吗?
魏无忌闭上眼睛,他曾经需要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才能感受到世上还有一丝单纯美好,现在,他却不想再看了。
舍弃她,舍弃他最后的美好。
只希望这一次换得的,能值。
“我这里容不下你了。这一次,我是真的不要你了。”
不要她了,轻轻便便一句,她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不过也就是个普通贵族,跟田文一样,把奴隶送来送去,当成特别的礼物。
眼泪不过一滴就收住。她从懂事起就知道要讨主人的欢心,早就不会哭了,刚才那一滴,不过是痛极了的生理反应,而剩下出于情绪的,为自己,不需,为他,不必。
流泪不过就这么一回事,开头是真的痛,后来就都是在撒娇。
她……没有撒娇的资格呀。
如姬冷静得反常,魏无忌的情绪却突然失了控:
“你不要觉得我宠你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奴隶,我宠你,也不过是像宠一只猫儿狗儿!”
奴隶,奴隶罢了!送来送去,天经地义!自己送走一个奴隶,吝啬什么!
面对故意贬低自己的魏无忌,如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初到他身边,需要小心揣摩贵人心思的小女娃,惶恐,无知。
她似乎不认识他了,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他从小公子成长为信陵君,日益尊贵无匹,而自己,永远只是个卑贱的奴隶。
其实一直都是她僭越了啊。
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从这一位主人被送给下一个主人。
生而为奴,本就是原罪不是吗?
“如姬无用,无法为公子分忧,无颜继续留在公子身边。”
她展开双手,白袖清洁,而后行了一个大礼,拜倒在他脚下。
“公子大恩大德,若有差遣如姬之处,必不顾惜贱命。”
额头深深磕在尘土上,再也没有抬起,她是生来卑贱的,理应永远匍匐,哪里有资格,跟贵人站在一起呢?
魏无忌慢慢转过了身,用背影面对她,而她匍匐于他脚下,连他的背影都不敢看。
下落的太阳收敛了光芒,殿内有一片金黄的温暖,而后转瞬即逝,变黑,变冷。
无论是黑或者白,什么颜色,在黑暗中,都将化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