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伽南香十八子压襟(20)
小丫头立马就哭了出来:
“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这又是何苦呢……”
周品园今日在她面前就像一个还没有学会说话的小孩,张张口,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手颤抖着接下这一把仿佛还留有余温的头发,珍惜地揣入袖中,又慌张得不知道现在还能用怎样的目光面对她。
像她这样聪慧的女子,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喜欢她,会是只因为这把头发?
他喜欢她,她的每一处他都觉得好,觉得喜欢,她长发喜欢,她现在胡乱地剪掉头发乱糟糟得像个孩子,他也喜欢。
他只会觉得她又好看,又可怜。
她越是不肯低头,在应该伤心难过时不肯流露出一丝一毫,他就越是觉得她可怜。
可怜。可怜得老是担心着要是没有自己在她身边,都不知道她会如何。哪怕事实上,自己的存在对她而言仅仅只是个大麻烦。
那就当是自己离不开她吧,他承认。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唯独就是一个她,他越是得不到,越是拼命想要得到,想得发了疯,成了魔。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这样讨厌我。讨厌我到……憎恨被我喜欢的东西。”周品园说着说着就笑了出来,笑得像个孩子,单纯又天真,却又苦涩无比,
“你什么都好,你只是不爱我。”
容卿眼中好像一瞬间闪过什么东西,可惜一闪而过,谁都没有捕捉到。
她也觉得有点可笑,他说她不爱他。为了他去自己这辈子都不敢相信会去的地方,抛头露面,成为笑柄,为了他让自己的父亲活活气死,这叫,不爱他。
他怎么能说自己不爱他呢?他可以说自己冷血,说自己无情,但唯独不能说自己不爱他。
她爱他,爱得连自己都憎恨自己。
可是,她依旧抬起倔强的眼睛,嘴角一丝讥诮:
“对,我不爱你。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爱上你。”
周品园心尖又抽疼了一下,最近他好像落下了心疼的毛病,一只手捂住心口,脸上却突然泛起一抹充满希望的笑,把自己手上那串伽南香压襟露了出来:
“不会的,我前两天问了别人,我这才知道这不是一串普普通通的压襟,而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容家的规矩,这是要给将来的姑爷的,我说的对不对?”
容卿倒是并不反驳:“没错。”
周品园的笑更加天真:
“所以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她只是……害羞,腼腆,他的卿卿向来如此,心口不一的……
“不。”
容卿这回没有心口不一,她说的是最真实的真话:
“我父亲这辈子只有我母亲一个妻子,母亲死后,终生不娶,容家的姑爷必须也要做到,我容家注定高攀不起你周家,这便只是一串可有可无的东西,随便送给了旁人。”
啪……
他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中破碎,是他仅存的一点点脆弱的希望,又或者是他多年挂在窗前的那轮白月光,陡然坠地的声音。
她只是爱错了一个人,这并不是罪无可恕的,谁不谙世事的时候没有错爱过人?
不妨事,这爱横竖是由她给了他的,自然也能由她收回。
只愿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自此之后,周品园离开容府,再也不敢过问容家之事,容卿三年孝期满,一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大小姐,后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周品园没过多久就不顾家中长辈反对把大观楼里的头牌姑娘娶回了家做正妻,一起娶回来的还有那个会唱五十多首小曲儿的豆蔻姑娘,把好好一座敕造金陵织造府整日弄得跟风月场所一样。
没几年,周老爷也不知道是每天过得太生气还是太兴奋,撒手人寰,留下二十多房姨太太全凭周品园一个人照顾。周大少爷成了又一个周老爷,也是平均一年要娶一个新姨太太的主儿,那挂在窗边上的月光,他再也没有关心过。
直到他在娶到第十九房姨太太的时候,年轻的姨太太吵着要拍照,于是又请来了照相馆的人,小伙计不懂事,把当年老板替周品园和容卿拍的照片当成了模板供客人挑选式样,周品园这才算是又见着了容卿一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揪,突然大怒,命人将把那小伙计打出了周府,并立下规矩,从此以后,周府再也不许照相。
不过就因为这一次,周品园阔别多年之后又想起了容卿这个名字,出于好奇,仅仅只是出于好奇,叫人去查一查故人的情况,才知道昔日的容大小姐,早就死了。
听说是容老爷死后不久,容府夜里来了一伙强盗,抢走了府里所有的金银珠宝不说,还带走了容大小姐,容卿生死未卜,想来以她的性子,总是死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周品园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和他的十九房姨太太调笑,这姨太太很年轻,很爱笑,但是不笑的时候有三分故人的样子,所以他时常故意惹恼她,看她生气的样子。
下人跪在堂下汇报,他厌烦地挥了挥袖子让他下去,眼里是他的十九房姨太,不过心里是谁,无人再知。
人人都说他娇妻美妾,这辈子纵享齐人之福,真实值了,可是旁人又怎么会知道,花心到老的周大少爷,并非爱风尘,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想跟他那个没有机会进门的未婚妻,同茔并骨,千年无扰。
有她,他就矢志不渝,无他,他就万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