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佛头（2）
麒麟肉……
首先，得找到一只麒麟。
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传说麒麟性情温和，寿两千年，麒麟出没处，必有祥瑞。
可是在乱世之中，想要找到一只麒麟，绝非一桩易事。
如何才能找到一只麒麟？为这，魏圉已经想了整整四年。确切地说，应该是他的魂魄，因为他已经死了整整四年，公元225年，魏国与最后一任君主魏安釐王一同灭亡，时隔四年之后的公元221年，秦国大败六国，统一中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始皇帝。
只不过就算是这个始皇帝，也不知道，不需要多久之后，他也会沦为只能在泥土水银之中指点河山的先皇帝，沦为后代君主引以为戒的前车之鉴。
其实死后他倒是也想明白了许多，君主之位，代代更迭，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做这天地之间的管理者，从来不是拥有者。
所以，他就愈发地怪不到这天地上，要怪……只能愈发怪魏陵。
魏陵，同一个姓氏，骨肉至亲，也曾经是他抱在怀里，牵在手里，引以为豪，逢人便夸的弟弟，最后却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比杀父仇人更恨。
不过在报仇之前，他还是得先找到一只麒麟。
魏圉走出他视死如生的地宫，飘飘荡荡多日之后，来到云梦大泽，云梦大泽多异兽，或许有他想要寻找的麒麟。
只是很可惜的，他一向不是那种好运气的人。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运气很好的，不用强求什么，什么都会被命运双手递到面前来，还有一种是一般运气的，有付出就会有收获，还有一种是运气很不好的，庸庸碌碌了一辈子，全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第一种，以他弟弟魏陵为代表，这第三种，以他自己为代表。
所以他寻寻觅觅，仍旧没有寻找到麒麟，不过么……
他倒是寻找到了别的东西，不，不该说是他寻找到的，应该说是那东西自己找上来的。
“你是谁？为什么来我们云梦泽？”
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个小姑娘，长得也就到他肩膀那么高，穿了一身火红的衣裳，头上扎了两个角，双眼灵气逼人，也不只是个什么精怪。
为什么一见面就要说她是精怪呢？还真不是随口说说的。
试问这能看到魂魄，能御风行于湖面，能在百里渺无人烟的地方生存的小姑娘……说她是个人才没有人信。
更何况自己已为一鬼，是最能够感知天地间灵气所在的，这幻化成小姑娘的精怪身上，实在是灵气笼罩，气蒸云梦泽啊。
就算说她是汇聚了整座云梦大泽天地灵气幻化而成的精怪，或许也不为过。
“孤……吾乃人间一鬼，听闻云梦大泽聚天地灵气，故来一行。”
“哦……像你这样久仰我云梦，生前俗事缠身，死后随风而来的鬼，也是有的。”红衣服的小姑娘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却又突然露出惊讶不解的表情，“不对，你死了很久了，怎么还能存身不化？他们黄泉的人，怎的越来越失职了？”
看来果然是只不得了的精怪呢，魏圉暗自舔了舔唇角，也不知道要是吃了她，是否也有麒麟的功效？
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像这种水准的精怪，自己只怕是还没有近她的身，就已经被灵气所伤，自保都难，哪里还敢去冒这个险？
罢了罢了，不过……
看她虽然灵力非凡，却是一派天真，多半是没见过什么生物，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着怎样的本事，像极了那些脸上还带着稚嫩的三千佳丽初入魏王宫时的样子。
或许，自己可以试着……利用她。
“实不相瞒，我生前，乃魏国君王，魏国虽然是个小国，但我死后到底也是有玉璧压身，玉衣护体的，故而这就算是尸身不腐，尸身不腐，魂灵自然就不会散去。”
“君……王？”
小姑娘十分新鲜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她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人间的君王，确切地说，她都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就算是见，也就是偷偷摸摸地来到云梦泽边缘，远远地望一眼那些劳动的人，来往的车，像这样面对面地和一个……曾经是人，而且还是人中之王的君王说话，开天辟地以来都是头一次。
所以她自然惊喜得很。
“你是君王？就是坐在高高的位置上，挥挥手就能指挥人的君王？”
是的。只是那些人，表面服从指挥，背地里自成一派。
“就是一手拿虎符，一手挥长剑，坐在战马上，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的君王？”
是的。只是虎符曾经是他的，长剑曾经是他的，战马也曾经是他的，可到最后，都归属于另外一个人。
魏圉点了点头，小姑娘却又突然地沮丧了起来。
“唉，我想你身为君王，一定过得很痛快。我外婆还活着的时候，也是云梦泽的君王，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吃什么了就能吃什么，生气了想打人，我爹娘也会立即把头伸过去让她打……唉，我就不行了，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谁让云梦泽的君王不是世袭制的呢？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没本事，当初明明都已经泄露了考题，结果还是因为睡过头没有赶上考试而落榜。大约她家族里天生有睡懒觉的毛病，以至于云梦泽的君主在五百年前她外婆仙逝之后，直至现在，一直都是一只寅时就起床的白虎。
故而对于天底下一切的君王，她都是既羡慕他们的自由，又佩服他们的自律。
“你似乎……很羡慕做君王的人？”
魏圉问她，心里头觉得有些可笑。
做君王到底有什么好？曾经他那么渴望这个位置，觉得只要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可以得到一切，尊敬、权力……可实际上，一切你可以得到的东西，必然也可以由别人得到。一切都是虚的，只有恨是真的。
小姑娘却是一看就知道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恨是什么，痛苦是什么的，红扑扑的脸一扬，朝他笑眯眯地道：“当然了，做君王多好啊，不光是自己过得痛快，还可以让家人也为他骄傲。”
还是拿她外婆打一下比方吧。她外婆成为云梦泽第三千九百任君王之后，她家大大小小几十口族人就全都成了在云梦大泽方九百里之内受万物敬仰的存在，所有生物都知道，他们族人，是这里最尊贵的物种，有最好的吃食必定要进贡给他们族人先尝过，有最新鲜的玩意儿也必定要先从他们族人那里经手过。
她出生的时候更是他们一族如日中天的时候，一睁眼见到的就是云梦泽最好的奇珍异宝堆满了眼帘，所有生物都双手捧着礼物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落地即长，长成一匹幼年小兽的时候，开过的眼界早已是同龄的小动物们所望尘莫及的。
这全部都是因为她外婆是云梦泽君王，故而她小小年纪，就见过云梦泽一切最好的东西，而云梦泽又是天底下奇珍异宝的来源之地，故而也就意味着她见过了天底下一切最好的东西。
除了……人类。
魏圉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小精怪的确是个被自己拿来利用的好苗子，只是她这样单纯，真是单纯得有点让他觉得于心不安。
语气仍温柔无害，道：
“那我便与你交个朋友吧，只是我生前并不是一个好君王，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小姑娘喜出望外，连声感谢：
“不妨事不妨事的，但凡能做君王的人都了不起，就算是没有做好，那也已经是一般人里面的佼佼者了。”
是……吗？
可是他们从来都只知道否定他，父王、臣下，否定他身为一个君王，就仿佛也同时否定了他身为一个人。以至于他总是免不得要怀疑，他真的活得那么失败吗？有愧于王位？也有愧于身而为人？
可他身而为太子，就早已经承担上了别人不敢想象不能理解的千斤重担，他们在责怪他，在看不起他的时候，谁还记得他只是个人？
他只是个人。
魏圉心下莫名其妙地一动，似乎是不知不觉走得离这小姑娘太近，被灵气所伤，赶紧稍稍后退一步，问她道：
“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云梦泽内全部都是先听说了她的名字，然后才见到她真身的，这当面问名字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小姑娘摸摸头，竟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不好意思，就连头上的两只犄角似的发髻也灵气萦绕。
她早已红了脸，跺了跺脚，竟从她脚底下开始荡起绵延了云梦泽九百里的涟漪，风波四起，云霞蒸蔚，魏圉只看到眼前这长了一双极为动人眼睛的女孩儿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的声音似乎与整座云梦泽融为一体，是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响起的。
“我叫麟儿，唔……麒麟的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