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佛头
“若欲灭烦恼障报障者。当贯木槵子一百八。以常自随。若行若坐若卧。恒当至心无分散意。称佛陀达摩僧伽名。乃过一木槵子。”
——《佛说木槵经》
第八章 佛头（1）
那怪物说话间，不知是破旧的路灯突然闪了一闪，还是从其他地方露出来的光，幽命终于看清了一眼怪物的样子。
角似鹿，头似驼，耳似猫，眼似虾，嘴似驴，发似狮，颈似蛇，腹似蜃，鳞似鲤，前爪似鹰后爪似虎。
大小如牛，周身红毛，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幽命曾经度过一段很长时间的任人欺辱的人生，这世间的生物……或死物，雷电、风雨，皆可侮辱、欺凌，故而她也认识了许多怪物的品类，山林野兽、远古凶兽、魑魅魍魉……她全都如数家珍。有些混沌初开的怪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倒是能说出个条条道道来，毕竟，她需要了解完整它们的出身，才知道怎样去抵挡自保。
可是，眼前的这只怪物，就连她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从什么地方幻化出来？年寿多少？终于何处？
最重要的，它的口味如何，好吃什么，自己和羡门在它眼中，是否已经沦为鲜美的食物？
她也不是没遇到过专门好吃鬼物或是濒死之人的怪物，怪物的口味谁又清楚呢？譬如有一次她运气不好，曾迎头遇到专门除鬼的方相氏，方相氏带领十二只专好吃鬼的异兽，其中有一只穷奇，形态最凶，形似老虎，生有一双翅膀，张开翅膀就朝她飞扑过来。听说它吃鬼爱从头吞起，于是自己率先拿白绫遮住了头，随后只听见身边一个不懂事的小鬼探头偷看，被穷奇嚼也不嚼就吞下了肚，自己这才免于一死。
也有专门爱吃死尸的怪物，叫做麖，所食的是人死后形成的尸灵，麖生活在尸山之上，那里堆满了人间的尸体，那时候战乱频发，对尸如山，所以它也从来没挨过饿。可现在时年不好，它常常找不到食物，也不得不亲自来到濒死之人面前等着人死，自己之前还未亲眼目睹过，莫非，这就是麖吗？
担忧这麖就是因为感知到了羡门即将死去而来，幽命脸色一慌，虽然自己也已经伤重之躯，但还是奋力挡在了怪物与羡门之间，就好像刚才羡门也同样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她与魏陵之间。
不过就在这段时间之内，幽命好像也回忆起刚才这只怪物问自己的话。
它刚才是问……
你想救他吗？
她当然想救他！
可是，它会救他吗？它不是就是为了等着羡门死去吸食尸灵而来的吗？
不过……这种情况之下，自己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不是吗？
“你是说……能救他？”
怪物长着一张与人完全联系不到一起的狰狞的脸，但是此时幽命仿佛能看出这张脸上浮现出笑容，血盆大口说话的声音也是低沉的男声：
“看来他果然是对你很重要，就算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怪物，也敢做交易。”
其实她并不敢。
茕茕独立了这么多年，所有事情她都宁愿一个人艰难地去处理，都不愿意去寻找一个帮手，并不是她自大，而是太过胆小，别的人她全然不敢信任。现在想想，其实都是因为羡门早就已经帮自己处理掉了一大堆麻烦事，那么现在，她也该为了他回报一次，让她替他做一次事情。
“废话少说，你只说你到底是不是能救他！”
怪物语气中又有诡异的笑声：“你看看你，着急成这个样子，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吗？”
幽命猛然抬起了眼，被怪物这么一问，她倒是好像在它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熟悉，但是面对着这样一幅尊荣，她又实在想不到更准确的身份。
好在此时怪物似乎也不想再隐藏自己的身份，周身红光一闪，迸射出刺目的光芒，不得不再次感叹还好这里是个僻静的死胡同，边上都是些废弃了好久的工厂，就算有一些居民区也已经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见光亮也只会以为是什么晚上也不停工的机器，至少绝对不会联想到是一只会说话的怪兽。
光芒令幽命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再等它平息下来，夜幕重归黑暗之时，她落下遮住眼睛的手指，眼前早已经不是狰狞的怪物，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魏……圉。
幽命睁大了眼睛，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她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曾经高贵傲然得比信陵君魏无忌更甚的魏安釐王，如今，会成为一只非人之物。
魏圉显然很不喜欢她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阴鸷的眼中几分警示：
“我只是想看看你想要救人的诚心，并不是让你这么好奇于我的身份。”
她才不是好奇，只是疑惑。
既然他不喜欢，那自己就不看了。
幽命侧开目光：
“你打算怎么救他？”
“我说能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先带他去我住的地方，再和你商量代价。”
明码标价，很是公道。
幽命几乎没有怎么想，直接带着羡门跟上已经转身的魏陵就走，她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既然是只野兽，那或许是个山洞？不过去哪里也并不重要，她又不是去做客的。
出乎幽命意料，最后魏圉带他们去的竟然是一座别墅，中式公馆且不说，地段还在西湖边上，站在落地窗前就能望到西湖的夜景。
幽命看着远处晚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寂静的欢声笑语愣了一会儿，随即转头再问魏圉：
“现在你可以说你需要的代价了。”
魏圉好似是早已经看厌了窗外的风景，他搬到这里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本来图的是山上的清幽，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渐渐地多了起来，尤其是近两年来，竟比当年那个不得不行在杭州的南宋朝皇帝时还要喧闹。
真是搅得他不得安生。
“我的代价。”魏圉厌恶地拉上了窗帘，终于将那些光亮隔绝于窗的那一面，房间内一片晦暗，就连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沾染上了一些专属于黑暗的幽冷凝重，“魏陵珍惜的，我要毁灭，魏陵放弃的，我要复原。就像当初，我要毁了如姬，如今，我就要毁了乔若，复原如姬。”
他的目的，这两千多年来只有一个，就是让魏陵过得不好！
只要他痛苦自己就快乐，只要他失去自己就满足！
为了这，当年他宁愿耗尽人力物力，用尽奇门偏方让自己得以长生，那些别人都不敢用的旁门歪道，他全部尝试过，生生死死，生不如死，都是凭着对他这个好弟弟的恨才让他支撑了下来，终于……他活下来了，就是为了现在，让他千年的希望毁于一旦。
否则，他又怎么知道当初自己受到的是怎样的君不成君，国不成国的耻辱与绝望！
而为了能活下来报仇，他受了怎样的苦楚，又有谁知道？
公元前243年，魏国信陵君魏无忌逝世，自此魏国如同失去顶梁柱，于十八年后，被秦国所灭，魏安釐王魏圉亦死于秦王剑下。
他的确是死在了秦王的剑下，之后也没有人将他复活重生。可生而为王，生前不如一臣，死后亦草草落棺，他如何甘愿？
他在最后咽气的那一瞬间，恨的并不是灭他国家的秦王，而是死在十八年前的信陵君魏无忌。他恨他没有让他感受到过身而为王的尊严，只要有他在，自己就永远只是个摆设，即便是当年他是太子的时候，先魏王的眼神中也永远只会对他的小儿子流露出身为父亲的爱意，等到自己登基，他逐年锋芒毕露，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品尝到失败，逐渐地夺走了他所有的尊严与权力，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却感到空空如也。
所有的百姓与臣下，只知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
是他容不下他么？分明是他不让自己有别的选择！
可他毕竟是王。
就算是死，入葬也是王的规模，死后，化作的鬼也是王的鬼，有随侍开道，小鬼不敢入侵，黄泉不敢胡收。
他便用这段不用管理自己管不着的国家大事的时间思索了自己今后的打算，或是就这样游荡，这些鬼魂倒是比人间的臣子忠心得多，认准了君王就不会变心，他大可放心，做个永生永世的一墓君主，可是，他又岂能这样就甘心？在这泥土水银做的山川大河中自欺欺人？他要报仇，不惜一切代价地报仇。
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这个打算，请了不少的道士方士打听，听说，人死之后，化而为尸，如此一段时间，便转世投胎，但若是吃麒麟肉，就能化而为僵尸，僵尸化为旱魃，再变即为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