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藤镯（21）
幽命一笑，活像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围巾飘荡在她自己激起的幽风之中，浑身都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然而她张开口，竟然是有悠扬的歌声响起：
“号兮鼓兮……
君止戈兮……”
四遭的风都在不安分地涌动，那些放在柜子里的文物都像是有了灵魂一样咯咯震动起来，所有人都必须很艰难地才能站住，胖虎十分努力地用自己的爪子扒住地面，一张胖脸在风中被吹得抖动，朱雀就更可怜，企图飞出这片是非之地，然而28号之内早已没有一片净土，难以降落，只能摆动着翅膀随风飘扬。
幽命嘴角的笑更为狰狞，歌声也更为幽清：
“琴兮瑟兮……
华年尽兮……”
她的声音是极为好听的，像上天的清乐，然而却有这么大伤害人的威力，一切浸沐在她歌声中的物体都像是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损害，那些摆在柜台外的瓷器摇晃着便要滚落下来，情形乱成一团。
就连魏陵都认真地皱起了眉头，便是真的需要严肃对待一件事情的表情，有些困难地微微弯着腰，声音低沉而稳重：
“快捂住耳朵！她已经将所有的怨气都化入歌声里了！”
现在才知道，她有怨气吗？
可笑！她游荡千年，人人可欺，难道他们还想要她心如止水？她的怨气，足以毁灭他们所有人！
幽命面容又似哭泣，又似狂笑，而歌声更如同从四面八方响起，厉风扑面而来。
“岁既晚兮孰求予……
摽有梅兮无以为好……”
那首如姬曾经唱的歌，如今由她替她再唱。可如姬太过懦弱，只知道一味认命，命运和性命都交到别人手里，她太愚蠢！就连她的歌声也仅仅是自怨自艾，但自己可不一样！她才不像她那么命运由人，她要自己主宰这一生！
她幽命……如果生来是鬼，那就不择手段也要变成人！
乔若早已经昏迷不省人事，又经过刚才幽命的损伤，身体已经变得很虚弱，显然比他们更无法抵挡这歌声的伤害，魏陵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要是自己再不出手，乔若这一次可能就真的……
他必须出手了。
魏陵脸色一凝，凭空只见一道金色光刃由他的意识化出，直刺向幽命的心脏位置！
而幽命还完全没有注意到，就连羡门也困于幽命的歌声之中，来不及提醒她，那金色的光刃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直扑向幽命……
千钧一发间，羡门的瞳孔一亮，正是那金龙往他们的方向而来，他丝毫没有多想，竟然直接地就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金龙与幽命之间！
只听见铮铮的兵刃与血肉一瞬间相击的声音……
28号瞬间平静了下来。
天地，也有瞬间的宁静。
羡门只看到那柄气势汹汹的利刃没入自己的胸膛，整具身体都像是被撕碎，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死亡，次次历历在目，可是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让他感到更接近死亡。
痛苦、恐惧，还有……死前的幻觉。
幽命她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是有担忧。
她或许在乎自己吧？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只是亲眼看着羡门倒在自己面前的幽命，其他的所有人也全部都怔住了，谁又能想得到，居然还真有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这么一个……鬼？
魏陵当年也曾经是真的将羡门当成是自己的弟弟的，见他如今如此糊涂，如此被蒙住了双眼，也是不解而薄怒，对直挺挺倒下去的羡门皱着眉愤道：
“你知道自己这么久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是个卑贱凶恶的鬼！”
他竟然将一个恶鬼视作如姬，既是对不起他自己的一腔真情，更是对不起如姬！
可羡门被魏陵如此一伤，早已性命难保，又哪里还有力气听清他的话？
艰难地咽下了两口涌到喉咙口的血，血气腥甜难咽，幽命一时间也被羡门的所作所为惊骇到，滚动的气息逐渐将息下来，她不可置信地抱住倒在自己怀里的羡门，张了张嘴唇，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幽命愣了愣，但又很快作出决定，伸手一挥幻化出一道迷人的白气，等众人再回神时，她与羡门早就已经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幽命自己也早就已经是只剩了半条命，很快就已经坚持不住而带着羡门一起倒在了半路上。
事实上，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他们都没有家，生来就没有，似乎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将对方视作……家了。
还好这是一个没有什么人的死胡同，幽命紧紧抱着羡门，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情绪，似乎是叫做害怕。
羡门似乎要死了，不，不仅仅是死，他早已经死过很多次，这一次，是似乎要……离开自己了。
幽命僵硬地伸手停留在羡门的脸上，略有些颤抖的声音：
“羡门，你这一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羡门本来已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听见幽命的声音，再痛苦也要微笑着睁眼，沉重地呼吸了两口，就看到她以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种眼神，令他将自己的痛苦都抛之脑后，一下子就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她，手足无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小鬼魂，自己是唯一能够看到她的人，要是自己再不管她，她一定很快就会被这天地间别的厉鬼所吞噬，阳光雷霆所毁灭。
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护起她，因为她是这样可怜又弱小……就算直到现在，她已经成了令人害怕的厉鬼，在自己眼中，她还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鬼魂。
他总要让她过得好，自己才能放心。
“幽命……这样很好。反正……我世世不得善终，这一次……终于死得其所。”
为她而死，就叫做死得其所，其余的，全部都是不得善终罢了。
幽命突然觉得很痛苦，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的伤，而是因为羡门。他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救自己？他明知道自己只是个鬼，不值一提，而他才是一条人命，切切实实的一条人命！
她为他感到痛苦，又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情绪，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道：
“你们啊，就知道喜欢如姬……”
就像魏陵喜欢上乔若，还不是因为深深地喜欢着如姬？哪怕他一时昏聩为了幽命打伤自己，但也掩饰不了他对深爱如姬的真相。羡门对自己其实也不过如此，哪怕他误以为他爱的是自己，也骗不了真相。
真相就是，羡门爱如姬，自己也一直都是清楚地利用他这种心理而肆意妄为，他们两个，谁都不应该糊涂。
可是羡门却拧了一下眉头，急得连连咳出两口血：
“你就是你，如姬是如姬……我现在想要救的是你……”
他对她好，从来不是因为别人！
如姬是如姬，是他生命中从来回不来的姐姐，可也仅仅是记忆中的如姬姐姐了。
而幽命，才是需要他小心翼翼拢起手指去守护的。
幽命脸上一时间涌现出一种交织着困惑、震惊的情绪，却仅仅在她的瞳孔中涌动，五官是僵硬的。
她那颗根本不存在的幻肢心忽然动了一下，她忽然觉得很迷茫，比最初那几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还要迷茫。
她迷茫，这千年的时光，这纷扰的人潮，除了羡门，还有谁陪着她？如果他真的不存在了，还有谁能由着她？
她一直嫌他烦，恨不得他终死于某一世，但从来没有想过他死之后，自己就真的再也没人关心了，所有人当把她看作厉鬼，除之而后快，就算她拥有了人的外貌还是永远觉得她都是个鬼，只有羡门，不管她是怎样的样子，都把她当成一个人。
她想做人，如果做不了，有谁能够将她视作是人也行，她固执地想让魏陵承认自己，却一直都忽视了，羡门。
“羡门……”
幽命唤他的名字，可是他好像已经什么都听不到，她感到他的身体好像在逐渐地变冷，变僵，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死亡的感觉，她终于再一次手足无措起来，像那个连自己都忘记是谁的游魂。
他要走了，是不是？
是不是……
脑中不断地涌现这个疑问，先是困惑，然后痛苦，最后几近……绝望。
可是就当羡门在自己的手中慢慢变冷之时，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身影，那身影从黑暗中出现，却无比醒目。
这……不是个人，是只怪物……
是只比自己还狰狞的怪物！
可是怪物竟会开口说人话，踱步走到她和羡门的面前，好像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张开血盆大口问道：
“你想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