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佛头（15）
雾气中好看得无以复加的美人一蹙眉，马逸这妇女之友立马就看不下去了，偷偷拉了拉卢般的袖子，小声问：
“喂，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家姑娘？和这老妖怪什么关系？我看着怎么像是不一般呢？”说着眼睛一睁大，恍然大悟，义愤填膺，“难不成是这老妖怪负了人家姑娘！嘿我就说，这家伙真是坏得透透的了！”
马逸的偷偷摸摸小声说一不留神就变成了扯开嗓子就差指着人家鼻子骂，不过好在此刻的魏圉整个人都被鳞片化出来的一团雾气所吸引，压根注意不到别的人。后来马逸他们仔细一想，这不就是趁其不备将其除去的大好时机吗？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反而还留下这祸害？想了吧半天越想越后悔，也只能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们有君子精神，绝不做趁火打劫的事情！
只说眼下，魏圉安静地听着女子说话，头一回露出如此迷茫的表情，后知后觉地重复着她的话：
“忘了……你？”
女子并没有仔细向他解释，而是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自顾自地继续说：
“照理，既然你都已经选择忘了我，我本不该再出现，让你无端想起些不好的，想来此时的你应当已做了你想做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可是我也并非本体，只是当年之人留下的一口清气，曾有些想说的话因为种种原因未及开口，如今时过境迁，你已功成，她已作古，说些旧事，应也无伤大雅。”
魏圉的神情依旧如同一只迷失在荒漠中的野兽，居然还带着几分驯服的模样看着雾气中的女子，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她曾经有一段话在很早的时候就极想告诉你，只是总碍于种种事件无法开口，思来想去，想不到熬过了一生也未曾来得及，到头来还要由我转告。”
女子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只是她自己也不过是一口气，故人残留在世上，最后寄托于一片小小鳞片中的一口气。魏陵见到她时不过是一股风吹即散的气体，好在他手边正好还留有一片当年他的父王希望生子当如麒麟而给他的麒麟鳞片，收敛了这股气，寄存了千年，也亏得朱雀时不时上天吸的几分灵气，这才有了今天，方能化出人形，说出旧语。只可惜如此一来，这口气便再也不复存在了。
故而所有的人，都打起精神听她说最后的话。
那个人最后想说的话。
“她想说……玄德赤子，五浊恶世。居善心善，阎浮造业。守中无尤，和光同尘……”
女子说罢，身体便和声音一样逐渐地轻了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在空气当中，正如她汇聚天地灵气而生，如今也还于天地。
魏圉的神情在听到她说出这段话之后怔了一怔，又亲眼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消散，就好像多年之前也曾经有一个人这样在他眼皮底下离开，措手不及，撕心裂肺。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伸手一揽只剩虚无，恍然跪倒在地，眼前只剩下一片失去了光芒的鳞片。
“麟……麟儿……”
看着敌人就这么自行颓废了下去，马逸既是觉得这胜利来得有些猝不及防，更是觉得如果早知如此，魏陵又为什么不早点拿出鳞片使用攻心计？
这样……小乔若也就不必受这么大的苦了。
唉，相比于他哥哥，他到底还是太有良心……
“魏陵你干什么？”
马逸的感慨还没有发完，卢般突然冲着要做些什么的魏陵喊了一声，等马逸慢半拍地抬起头，只看到魏陵抽出悬在墙上的青铜剑，双脚不动，手中一用力就直接将剑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刺在跪在地上的魏圉脖子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号，几乎快要震得这座百年老楼房当场倒塌，周扒皮一屋子的好东西全都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还好这惊天动地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是困兽最后的挣扎，极快地就归于宁静。
僵尸化而为犼，先为白，五百年后为黑，又五百年为红，再五百年修为金，千年有天雷劫，遭天雷而不灭者，是为金毛犼。
避过天雷的金毛犼可谓不死不灭，浑身金毛璀璨，唯独脖子处有一撮未褪去的白毛，是罩门所在，一触即泄。
后脖上中了一剑的魏圉仰天怒吼，倏尔光芒万丈，比刚才鳞片化出女子模样时还要耀眼夺目，众人纷纷遮眼，却也能感到室内因这太过明亮的光而瞬间提高了几度温度，随即光芒迅速退去，温度也飞快冷却，众人尝试着睁开的眼中，只看到地上躺了一只野犬大小的金色动物。
三秒后，卢般沉默地开口：
“你这是……”
魏陵面无表情，慢走几步来到金毛吼真身边，丝毫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兄长，而是在看一只可怜的野兽。抬手抽出了青铜剑，曾经与开明兽斗于云梦之上，搅得天地不宁的金毛吼便像死狗的尸首一样抖了一抖，匍匐在地。
随后他抬起左手，以右手所执青铜剑在手腕处划出一道血口，卢般和马逸两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马上料到了他要做什么。
他们似乎应该收回刚才那个觉得魏陵相比于魏圉太有良心的想法。
他们这姓魏的一家子，果真没一个是吃素的。
从血管里流出的血竟然违背地心引力往上飞，如同一条赤龙盘旋，而龙首的方向永远跟随着他的主人手指所在，魏陵二指在空中凭虚画出一道符，指后跟着的血龙便盘成了符字的形状，红光一闪，乖乖听话。
随即从虚空中揭下符，黄底红字的符一掌拍在金毛吼的尸体之上，血符一碰尸体便悄然遁形，再看魏陵，一手执剑，一手执剑鞘，那凶兽的尸体就化为一道金光被收入了剑中，而后剑与剑鞘一合，千年也出不了一个的凶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封印到了剑中。
剑锋磨砺，泠泠入骨，多大仇多大怨才需要把它封到剑里啊？
马逸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果然，在魏陵心里，唯独乔若惹不得。
惹不得啊。
前一秒刚封印了如此一只凶兽，下一秒还能像没事人似的把剑挂回到墙上，这天地下大概也只有魏陵一个人能做得到，卢般也是好心，挠了挠后脑勺提醒他：
“那个……你就不怕哪天周扒皮心血来潮打开，又把那玩意儿给放出来了？你总没有第二片鳞片能扰乱他心智了吧？”
魏陵并不搭理卢般，挂好剑后就径自走到乔若身边坐下，胖虎喵呜喵呜地叫着，朱雀也盘旋在乔若身边飞。
周遭是漫长的寂静，马逸忽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想法，这天底下是不是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就好像几年前魏陵盘下这间房子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守着店，为的是等到如姬，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了，背影却如此寂寞，比当年更萧瑟。
魏陵手指摩挲过乔若眼角，既有他的血，也有她的泪。
而他却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嘲弄不已，眼泛泪花。
其实，他们兄弟一样，总是分不清自己在乎的到底是什么，自以为得到了想要的，实际上失去了真正在意的。
乔，若……
真好，只要她现在还在他身边。
魏陵忽然抱起乔若转身，马逸和卢般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乔若如今生死不明，他又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魏陵……”
马逸想叫住他，只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卢般也伸手拦住了马逸，目光幽远：
“虽然魏陵事先在乔若身上挂了佛头，可以保住魂魄不散，但依旧是九死一生。我想这一次，不管乔若是死是活，他应该都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独处。”
于是马逸也想起自己卜算的结果，九死一生。瘪瘪嘴，只能默认卢般的话，忽的又想到刚才那个姑娘说的那段话，不由得问卢般：
“对了，刚才那姑娘说的……什么五浊恶世……什么阎浮造业，你听懂了吗？”
卢般侧目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口气：
“你啊，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马逸反应过来，气得狠狠瞪他一眼，于是卢般立马认怂道歉：
“对不起，我错了。”
浮生造业，众生皆苦，不害不争，是以撄宁。
能说出这种话来的姑娘，活着时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只可惜遇上魏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