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想跟他说,现在我已经能把整个故事倒背如流了,可是我不能,因为他真的抛弃我了。
第二天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房东面无表情的进来讨房租,我的老板不在国内,工资都欠在账上。
“已经通融你大半个月了,你自己看着办。”我的左眼还是又红又肿,她嫌弃的瞟了一眼。
“严默你身上带钱了吗?”
“没带多少,都放在学校了,我马上回去拿。”
他套着花枝招展的围裙走出来,手里端着盆海鲜粥,徐老半娘的房东一见到他就阴雨转晴,她大概从没想过在这个奇怪女孩的房间里会见到健康英俊的男人。任何人都热爱八卦,房东眼里赤裸裸地盘问神情吓到了我,我说:“严默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他在一所大学念研究生,学校道路两旁种满了柚子树,成熟的柚子一个个跌落下来,像断翅的候鸟。我捡起一瓣往嘴里放,满嘴苦涩。几个女生笑着跑过来说,“严默这是谁?你女朋友吗?你没跟她说着柚子是观赏的,不是吃的吗?”
我蹲在地上,肿着眼酸着牙,一抬头被他们明丽鲜活的青春刺激到,我如此病态阴暗,似乎与这个世界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严默摸你摸摸我坚硬的短发,笑的善良,“她就喜欢这样,像个小孩。”女孩们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看,她们本想听到“这不是我女朋友”或者他数落我的话,毕竟一个称得上好看的男生不会真的喜欢一个破了相的脆弱的姑娘。她们说说笑笑的走了,手里都拿着白色的菊花。
“菊花是你们的校花吗?”
“他们是去纪念一个校友,他为了救别人而牺牲,今天是他的祭日。”
“可是她们看上去那么快乐,即使纪念又有什么用,没有人真正记得离开的人”
“人只能向前看,不是吗,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活在过去。”
“我走了,你会记得我吗?”
“梁山你老是瞎想的话抑郁症永远不会好。”
严默回了学校也没拿到钱,他忘记前天把它借给舍友买手机了,我可怜兮兮的说,“这是露宿街头的节奏吗?”
“我回家拿吧。”
“你家会不会也没钱。”
“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我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回家啊。”
他真的带我回家了,干净整洁的教师公寓,他还有个妹妹,父母都是大学老师。
妹妹晃着两条水冰月造型的马尾辫,奶声奶气的跑过来,“你是哥哥的女朋友
吗?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个女孩的眼睛很大的,睫毛浓密,瞳孔天真,像极了千百次出现在我梦中
的那双眸子,我脸色发白,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姐姐不喜欢我吗?”
“没有,姐姐看到你觉得特别亲切,就像以前就认识一样。”
“我也这么觉得,你眼睛受伤了吗?妈妈说受伤了只要恩恩亲一下就好。”她
白嫩的小脸蹭过来使劲亲了亲我的眼睛,我们四目对视,她眼底倒影出我凉薄的
嘴巴和塌陷的鼻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那个少年又回来了,我紧紧的抱
住她,舍不得放手。
“陈念恩这是什么?”
“小胖的卷子。”
“你拿他卷子干嘛?”
“他分数比我高。”
“再高也不是你的,要他干嘛?”
“不是我要他干嘛,而是小胖没有卷子的话,他爸爸会觉得是因为考砸了才
不拿回家,然后他就会挨打,谁叫他老是嘲笑我成绩不好。”
严默扬手要打她,“陈念恩你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跟我学的。”我把她护在身后,目光如炬。
五
当我和念恩一样扎两个辫子会撒娇会耍赖的时候,我的成绩也和她一样糟糕。我更年期的英语老师语重心长的质问我,“这张卷子有人考满分,你怎么还是不及格?”这个“有人”就是楼下七班那个少年,很高很白,成绩爆好。我们班和七班共用一个英语老师,如果他是根正苗红的正面形象的话,那我就是人人喊打的绝食反派。
我一直觉得他被神话的过于失真,哪有人次次满分,然后某一天更年期老师突然神经性头痛,无力批卷子,我们两个班就互相批改,眼疾手快的抢到那个人的卷子,准备批他个惨不忍睹的时候,才发现他真的是大神,从头对到尾,字迹隽秀,卷面干净。
下课铃响了,课代表说大家赶紧把批好的卷子交上来,我实在不甘心给他打满分,机灵一动,脑子一抽,做了人生中最可歌可泣的一件大事。
第二天全班都鸦雀无声地自习,一个男生冲进来说谁见到过他的英语卷子,大家头也不抬继续看书,再过十分钟,老师要来默写单词,谁管你的卷子在哪里!
我看着他皱眉的样子心情愉快,认栽了吧吃亏了吧,找不到卷子就没有分数。终于次次满分的同学也有零分的一天,我像只偷了腥的老鼠笑得丧尽天良,他站了一会儿没人搭理就自讨没趣的走了。
隔天我哼着小曲,晃着小辫回家。一个男生站在门口,他很高,也很白。
“卷子呢?”
“什么卷子,你谁呀?”
“别装了,赶紧拿出来。”
“凭什么认定卷子在我这儿,也有可能被课代表弄丢啊。”
“我连你家地址电话门牌号都知道了,怎么会不知道谁拿了卷子!”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电话门牌号!”
“我爸是警察局的。”
“我爸还是混黑帮的呢!”我飞快跑进门关上防盗锁,还没喘口气,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你是个孤儿,哪来的爸爸,你有三个伯伯,一个姑妈,你小学是在……”我吓傻了,一把拔下电话线。
我把卷子还给他,他扯了扯我的辫子说,“不愧是条好汉”,我第一次无比虔诚地抬头观察他,他的眼睛很大,睫毛浓密,瞳孔像孩子一样天真。
后来我们就莫名其妙的在一起了,就像现在,我莫名其妙的成为严默的女朋友一样。
他的父亲真的是警察,“以后看到英语好的男生不准去招惹,哪天发现你喜欢别人,就让我爸查出他家满门的资料泄露给他仇家。”他总是这样孩子气的来告诫我。
可我不是泥地里挖出来的未经雕琢的矿石,而是柜台上人工合成的玻璃,永远发不出光。我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背叛他,我每天都心惊胆战的怕他离开我,因为他美好的让人不忍拒绝。那些成绩明明很好的却总缠他讲解题目的女生始终存在,我和他生气和他争吵。他喜欢善良宽容的姑娘,我不够善良,也不够宽容,终于有一天他为了另一个女孩永远的离开了,从此我们再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地球表面那条叫做“东非大裂谷”的著名的伤口,我站在维多利亚湖的东侧,他躺在约旦谷地的尽头,我们之间隔了红海肯尼亚坦桑尼亚和一整个埃塞尔比亚高原,连绵600万米的裂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
我烧掉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
陈念恩吻我的第二天左眼奇迹般的好了,我不喜欢孩子,可陈念恩是个例外,严默说她也不喜欢接触外人,和我亲近也是个例外。一开始他很满意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后来陈念恩吃饭睡觉喝水游戏都不再要哥哥而要我的时候,他开始反思这种放养政策。
“梁山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念恩?”
“有区别吗?”
“当然有!”
“那我当然喜欢念恩多一点,念恩也喜欢姐姐对不对?”她笑着点头,我抱她进浴室,我们刚从游乐场回来,她玩的满身是汗。
可是前一秒还笑着说喜欢我的小孩,下一秒就变扭的不肯配合了,我站在放满水的浴缸前耐心十足的诱哄:“恩恩赶紧来洗澡,洗完姐姐陪你看小丸子。”
“不要洗澡,不要!”
她又叫又跳的,手臂被她抓出了伤痕,我吼到:“你这小孩怎么不听话,再不乖,姐姐不要你了。”
她没被我吓住,反倒哭了个天崩地裂。严默立刻冲进来,“不哭不哭,我们不洗澡,姐姐不会不要恩恩的。”
孩子哭累了,躺在床上安静的睡。严默温柔地帮她塞好被子,“念恩从来不洗盆浴,她怕水,因为小时候掉在了湖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
“也不能说不要她之类的话,她不是我爸妈亲生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是孤儿。”
我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孩子,胸口钻心地疼。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就像一个游荡了多年终究回到故乡的人,看着人去楼空的旧居,她错过了墙上每一道划痕代表的故事,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些残缺。
好在小孩哭过就忘,一觉醒来我们又是好朋友。我用尽全力满足她的要求,陪她画画,带她溜冰,给她买裙子。后来她指着某部电视剧里的咖哩饭说姐姐煮饭饭吃吧,我们知道自己煤气都不会开,却还是信心十足的说好。
我不是贤惠的主妇,可是严默做饭的时候我常在一旁打下手,所以咖喱饭卖相不好口感却不错。念恩吃了一口说,“蛮好吃的呀,姐姐有前途,可是为什么这饭,闻起来怪怪的……”
醒来已是第二天,手里打着点滴,严默坐在床头削苹果,病房里还有一张床,念恩躺在上面。
“怎么回事?”
“煤气泄露,还好我回来的及时。”
“念恩说要吃咖喱饭,我就做给她吃,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严默没有怪我,也没有阻止我。
他送我回家,“这两天不要来我家了,念恩需要好好休息。”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很自责!”
“我没其他意思,你身体也不好,你更需要休息。”他突然抱住我,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语气像流星擦过夜空一样温和,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在叹息,可是她的妹妹天真可爱,美好的想让人想要掳走,他怎么能阻止我们相见。
半夜电话响个不停,一连串陌生号码,那首世界禁曲《黑色星期天》连续第七次响起的时候,我不得不接的电话。
“丫头,是我。”
“伯父……”
“还不打算回来吗?他都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自己和那个孩子?”
“他回去了吗,可是他的心明明还留在这里呀……”
我睡了很久,做了很多梦。
我还坐在高三教室的靠窗位置,桌上堆满了卷子,一张语文,三张数学,五张物理,七张英语,我觉得脑袋就快爆炸了。于是撕下一张草稿纸,写上一行字,“速把答案送来,否则提头来见。”走到阳台,楼下七班有个男生正闭着眼懒洋洋的晒太阳,我知道那双眼睛睁开来,像一个慈悲的天使,我把纸团团了团瞄准的角度扔过去,它砸在他头上轻得仿佛金鱼吐出的泡沫,他捡起来看了看,抬起头颅对我无奈的笑。
一年后他给我打电话,“好汉你知道吗?人的头骨有多少块骨头?一共有二十九块,包括二十三块颅骨和六块听骨。”
我正准备睡觉,打着哈欠说“然后呢?”
“今天解剖课上我把一个二分之一的头颅锯成了四分之一,我还抠了抠她的眼睛,一个女尸的左眼。”
“少年,你当年连一条鱼都不敢杀,现在竟然敢锯脑袋,你太可怕了!”
“因为尸体不会动,可是鱼会挣扎呀!喂,你不是后悔让我学医了吧?”
我突然惊醒,没有暖气的深秋彻骨的冷。梦中的质问烧灼着我的头发,火焰还未扑灭,我已自焚多年。我多么后悔让他学医。如果他没来到纽约,就不会遇见她,或许就不会离开我。
我买了念恩最喜欢吃的零食去找她,严默和他爸妈都出门了,家里只有我们俩个人,我用中文给她念《小王子》的故事。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没有人能为你们而死,当然,我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毛虫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这个故事好无聊,我们看小丸子吧!”
“可是小丸子也好无聊。”
“那怎么办?”
“去外面玩吧,今天是星期天,公园里肯定有很多小朋友。”
“可是哥哥说不能……”
“真伤心,恩恩不愿陪姐姐逛公园。”
“怎么会!”
我们坐了两个小时公交,到达一个人迹罕至的公园。太阳快下山了,血红色的云朵浮在西边,像是要举行一场盛大隆重的纪念,我拉着她向一条大河走去,河水静静流淌,仿佛安睡的儿童般无害。
“这地方,我从没来过。”
“姐姐也是第一次来我们去前面看看,好不好。”
“可是前面有河。”
“不怕不怕。”我不顾她的挣扎,抱起她大步向前,河水那么清澈的,水藻那么滑腻,躺下去一定觉得柔软。
“恩恩,你知道是谁赐予了你生命吗?”
她在水里挣扎发出清脆的叫喊,她今天穿了件米老鼠的外套,扎了两条俏丽的马尾,她的眼睛和他一样明亮。
……
“这只老鼠受伤了。”
“脏死了!赶紧扔掉!”
“我们把它养起来吧,把它喂饱了,它就不会偷东西了,你不最喜欢米老鼠吗?”
“可这是野老鼠不是米老鼠!”
少年白了我一眼,“郝涵你是女生吗,一点都不善良!”
“梁山你以为你是谁,基督耶稣拯救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