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李时的贴身侍卫也回转,带来了另一个人,那就是那位画本中驾车的那名车夫。同车夫一道抓来的还有两名黑衣人的尸体,这两人是服毒自尽的。很不巧,侍卫寻到车夫时,这两人正意欲对车夫杀人灭口。
也正因为这一点,车夫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弃暗投明,告诉李时案发经过。
其实那日一切只是无心之失。只因前一晚潘玉跟自家夫人吵了架,闹得半宿没睡,便起得晚了些,当日有一份公文必须在早朝前核定好,怕误了时辰,马车也跑得有些急,看到那对母子时已经来不及,才闯下大祸。潘玉看到死人了,想都没想便让他将那对母子跟沉下了排水渠。
“那鱼符呢?”陆鸣赶紧问,这可是给潘玉定案的关键。
“潘玉直到到了宫城才发现鱼符不见了,还命我原路寻找,但我并没有找到。当晚,便有一名当铺掌柜找到他,交还了鱼符。从他口里得知鱼符是被附近的乞丐拾去,见得这么大一块铜,便去当铺当钱。”
“那那名当铺掌柜和乞丐……”
车夫有些心虚地看向旁边那位少年,少年这回终于开口了:“的确,我就是那名拾到鱼符的乞丐。“
陆鸣以为他还有后话,结果他说完这句又不说了,但是,有这句话已经足够。
车夫老老实实继续说道:“潘玉怀疑鱼符是被那个妇人撕扯时掉落的,觉得既然有人拾到鱼符就有可能看到了经过,原想杀人灭口的,人都已经抓到,结果突然蹿出两个黑衣人把他救走了。也因为如此,潘玉觉得这件事有些麻烦,才将我也打发了,还花重金让那名掌柜也闭了口。”
“那名掌柜可知道真相?“
车夫摇头:“以前肯定不知道,现在画本满天飞,他肯定有猜到。“
陆鸣不自觉又落了一层汗:“端王……“
“莫急,那名掌柜看到画本就躲了起来,现在已经在来大理寺的路上……“
翌日一早,另一名侍卫将全身尘土的当铺掌柜拎回了大理寺,李时这才施施然从案前起身,命令道:“可以抓人了。“
几日前,潘玉被大理寺少卿陆鸣亲自“请走“,不多时御史中丞裴忌又亲自领着这个女婿回去,有人便有过猜测潘玉可能犯了事,但有御史中丞这座大山压着,谁也不敢议论,深怕被人听了去被那位记恨上。
就在大家私心里猜测就算潘玉犯了什么事,上面也会看在御史中丞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都能揭过去。还有人替他庆幸摊上这样的岳父真是潘玉三生修来的服气,前面还没感慨完,后面就听说潘玉被大理寺正式逮捕,而且罪名正是与那本画本有关。
这下别说皇城这些官吏了,整个长安城都炸开锅了。而为了防止有人借机生事,李时直接开启了三司会审,并且允许长安百姓听审。
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端坐堂上。整个过程裴忌都黑着脸,一言不发,逼得刑部尚书冷汗直冒,大气不敢喘一口。
这个案子由始至终都是由大理寺接手的,所以李时作为主审官负责审问犯人。人证物证样样俱全,潘玉衣服都汗湿了,有裴忌在,期初他还想硬抗,拒不招认,但再硬的骨头也抗不过大周律法与天道人伦。
最后在无可辩驳的铁证面前,在围观百姓的唾骂声中,潘玉终于软了膝盖,瘫在堂下:“我、认罪……“
裴忌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潘玉抱住他的腿:“岳父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自作孽,不可活!“裴忌推开他,拂袖而去。潘玉还在身后大喊:”就算不念在我待你如父的份上,看在文秀和您未出生的外孙份上……“
然而,裴忌哪里会再听他这些,从此,潘玉就是他裴家一个污点,也会成为那些对手攻讦他的缺口,他的麻烦也挡不住了,这个人哪里还能救?
裴忌一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似乎都汗湿了。
大理寺终于了结了潘玉案,下面众吏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只有陆鸣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办了御史中丞的爱婿,会不会……“
李时摆手:“他大概没空搭理大理寺。“潘玉的案子刚出,那头就已经有人递折子进宫检举裴忌了。
一颗鸡蛋若是给自己装上坚硬外壳,再厉害的苍蝇都叮不进去,但若这个外壳有了一道裂口,那觊觎它已久的苍蝇们还不万箭齐发?
正如裴忌自己所说,他当御史中丞这些年,树敌太多,积怨已久,这一发怕是没那么好收拾了。
听得这话,陆鸣终于松了口气。亲自煮了茶捧到李时面前,虚心求教:“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端王赐教。“
李时看了他一眼,这回这位终于对他有恭顺样儿了。
“关于画本的事?“
陆鸣点头:“端王为何如此笃定那画画本的人并非凶手,还如此相信他画本中的一切?还有画中那枚金锁,我们现在也没找到。而属下最不明白的是,大理寺联合京兆尹都找不到目击者,为何会被一个画师找到?”
说起来,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如果能找到目击者,一切迎刃而解。可单凭两具骸骨,哪里能找到目睹他们生前被害经过的目击者?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因画本而起,陆鸣自认为也是才高八斗的俊秀,头一回被一本画本跟碾压到尘埃里去。
“陆少卿可有听过刻骨画像?“
陆鸣一惊:“可是忠州府谣传的那个?”既然都是谣传了,自然没几个人会信。
李时点头:“刻骨画像,复白骨生貌,还死者活颜。若是他会这个,一切,便不难解释了。“
画出骸骨生貌,再以画索人,自然,比他们查失踪人口大海捞针快上百倍!
陆鸣脑子有半晌停转,理智告诉他,这种邪术不可信。
“怎么可能?“
李时笑看他:“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而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是你努力一辈子都追不上的!“
陆鸣:咱能不说这种大实话吗?
李时遥望星空,思虑更深。他可不认为这些骸骨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潘玉入狱就像开启了一道封印,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御史中丞本就是掌管百官,有人要弹劾裴忌,而裴忌手里又怎么可能没掌握别人的把柄。任何猛兽都不希望受到威胁,一旦有人将它唤醒,那也许就是一场腥风血雨,最后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这伤,伤的不止是官员自身,更会伤了朝廷社稷。自古上位者,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对在职官员大清洗。
是夜,李时便写了卷宗亲自进宫交给皇帝老子李乾,并与龙椅上那位彻夜畅谈了一宿。翌日一早,御史中丞裴忌称病不朝,李时奉命去裴府探病,这一探又是一整天。听小厮传信出来说,李时就在花园里跟裴忌下了一局棋,这一局一直下到傍晚。
政事堂的宰相们从这件事里嗅到一些不一样的味道,那些弹劾裴忌的奏折被压在案底,慢慢也就散了。
平康坊位于朱雀大街东面,是长安城最繁荣的烟花柳巷,秦楼楚馆林立,士绅浪客云集,同时也聚集着最多的乞丐。
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成了乞丐们的窝,因为又脏又乱,连寻常百姓都绕道而行,一布衣少年却信步走入这条巷子,在一个小乞丐面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枚刚打制的金锁交给他。
小乞丐犹豫了一下,将另一枚带着江南样式图案的金锁放到他手里。
少年露出两颗门牙:“你记住了,对我说的那些话,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小乞丐很懂事地点点头:“阿兄可是因为向人说了,才不见的?”
少年摸摸小乞丐的头:“他不会有事,也许某一天,他会回来接你。”
礼部书吏袁三,从大理寺领了骸骨,失魂落魄回到家中,便见灵堂的案几上放着一枚金锁,顿时一惊,抓住过往仆人询问:“这是哪里来的?”
下人秉:“这是方才一位小郎君送过来的。”
难道是画画本为自己妻儿昭雪的小郎君?
袁三冲到门口,哪里有什么小郎君的身影。
捧着金锁,袁三泪流不止,对着门外,拜了三拜。
潘玉的案子结了,平息了百姓的怒火,京兆尹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而有个人却睡不着了,那就是画古楼东家季斐。
画古楼因为揭露案情的画本名声大噪,一跃成为长安城最具影响力的书斋画坊。端王李时亲自送上金匾,以示嘉奖,季斐的和煦笑脸都端瘫了。
“端王,您太客气了。“
李时:“这是奖励也是补偿。“
“此话怎讲?“
“若非画古楼出的画本,这个案子也不会这么快查明。画古楼的功劳大理寺以及朝廷都会铭记于心。至于补偿,那就是某些事情大概没能让先生如愿,我也抱歉得很呐!“
季斐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脸上的笑容更和煦了:“端王说笑了。“
李时一走,季斐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提笔练字,龙飞凤舞的大字气势汹汹,满含煞气。
掌柜季唐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口,现在的局势他瞧不太明白。原本以为,一个御史中丞漏出这么大的空子,朝堂肯定得一番大整顿,结果,就好比一滴水落进了大海了,浪花都没溅起一朵。
而最最郁闷的是,他们还被朝廷给盯上了,很是教他惶恐啊。
不知站了多久,这位主子才启口:“他的身份可查清楚了?”
季唐胆战心惊:“人,跟丢了!”
季斐抬头,凛冽煞气扑面而来,头一回他栽得这般憋屈,还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手里。这笔账,他记下来了!
季唐直觉自己的后脖子有点发凉。
就在此时,手下来秉,那少年上门了。
“咔擦!”
季斐手中的毛笔应声而断:“请他进来,我要亲自招待!”
手下惶惶然,哪里敢怠慢,赶紧去外头将人请进来。季斐脸上早已只剩下平素的云淡风轻,眼神不浓不淡地打量着这个少年郎。
“先生是来取钱的?”季斐冲季唐使了个眼色,季唐立刻将一枚金铤捧上。少年只扫了一眼,这季斐不过二十出头,器宇轩昂,英武不凡,连这个手下季唐,也透着一股逼人之气。这样的人,又哪里藏得住锋芒。
少年眉眼弯弯,看似欢喜,却并不为其所动,仿佛那金铤就是一抔粪土,让季唐都忍不住高看了他一眼。
“季先生一定好奇为何我会将画本拿到画古楼来。”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斐强压心头怒火:“为何?”
“因为我是画骨师,而先生的书斋叫画古楼,先生不觉得这两个名字很般配?”
般配个毛线球!
季斐的架子险些没端稳,你这分明是有的放矢,故意要来拆我台!
季斐怒极反笑:“那又如何?”
少年一脸正经:“你看,我这个画骨师,当你画古楼的首席画师可还够格?”
“单凭一本画本?”
“当然不是。”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季斐,“俗话说,画面画皮难画骨,我不仅会画骨,更会看骨,不如,我为先生画上一幅骨像,为你看上一看?”
季斐眯眼,吩咐左右:“笔墨伺候!”
少年提笔挥毫,一幅骨像顷刻而成:“先生本是一幅富贵骨,命格高贵却命运多舛,幼年遭逢巨变,这富贵骨变成了反骨。若这反骨生得正点,或许能遇雨成祥,蛟蛇化龙,只可惜……”
“可惜什么?”
“如今天下太平,苍生和睦,百年之内,怕都是没有大风雨可供乘御!”
季斐拍案而起:“你,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