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拱手,施施然一揖,“在下姓萧名遥,江湖人称逍遥先生,若有说得不妥当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季唐紧张地看着上首,冷汗扑簌簌直下。主子筹谋这么多年,刚要启动,竟然被突然冒出来的少年一语道破天机,这少年,怕是留不得了。
再看这少年,面色如常,笑眼弯弯,哪里有半点畏惧之色?
气氛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季斐突然大笑一声:“没有风雨我便制造风雨,逍遥先生觉得如何?”
“那就要看这风雨是否可以掀得动一艘承载九州的大船。不过,要搅动风雨,工具很重要。”少年顿了一下,“我听闻两年前,京兆尹似乎也收到过一副骸骨,可惜,最终查不出身份,只当无名尸骸丢弃在义庄,无人认领,草草掩埋,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这岂不是让先生的苦心白白浪费。”
季斐凝眉:“我的事,你倒是查得清楚。”
“先生抬举了,只是近年常听家师提起,这不上心也听得上了几分心。”
季斐心头蓦地一动:“敢问尊师是?”
“陈郡谢氏逍遥郎。”
“竟然、是他……”季斐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任何对弈都要一个合格的对手,方可下得尽心尽兴,如今大理寺来了个端王李时,先生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对弈的机会。在下不才,只是想就近观一局好棋罢了,关键时刻推动一下棋局,也可为先生的大计节省时间,你说对不?”
季斐很清楚一个画骨师在其中的作用,就拿这次的案子来说,若没有那个画本,且不说破不破得了那案子,即便真能破,只怕也要一年半载。先前他便为此苦恼过,怕又会像上回京兆尹的案子一样,不了了之,如今冒出一个画骨师,倒是令一切意外地顺利,唯一令他郁愤难平的是,暴露了他的行迹。
季斐狠狠灌了一口凉茶,眼神晦暗不明,良久才道:“这局棋不是人人能观的,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说罢挥手,让季唐拿来一块画古楼的腰牌。少年拿了腰牌心满意足地离开,前脚刚踏过门槛,又退了回来,屋头两人一凛,神经不自觉地绷紧了,却只瞧得他笑眯眯地将那块金铤收入囊中。
季斐、季唐:……
方才是谁视金钱如粪土来着?
两人侧目。
“跟着!这次,别再跟丢了!”萧遥一走,季斐立即下令。
这少年敢自己找上门来,定然是有后台的,他就要看看,他的后台到底有多硬!
转头季斐摩拳擦掌要逮萧遥的小尾巴,那头,不到半个时辰,萧遥竟然自个又回来了。看到季斐一张铁青脸,他还晾着两颗小门牙,谦虚询问:“作为画古楼的首席画师,季先生是不是该给我安排个住处?”
有那么一刹那,季唐觉得自家主子愤怒的岩浆已经喷到火山口,全凭一口气压着。
“不是给了你一锭金铤么?够你在崇仁坊最好的邸舍住上一年半载了!”
萧遥面有戚戚然:“一锭金铤哪够花?实不相瞒,我只是去多宝阁随便挑了一件东西,就身无分文了!求先生收留!”
这是要死赖在他这里不走了的意思么?
萧遥见季斐横眉冷对,于是又苦心规劝:“你看,我这么一个危险人物,若到处晃荡,一不小心把画古楼的事说漏了嘴,岂不是会坏了先生大计?私以为,先生应该将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时刻看着,稳妥一些。”
这话简直说到季唐心坎儿里去了,他在季斐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季斐脸皮艰难地扯了扯,终于压下心头被撩拨起的无名之火:“西北角还有个小院子,季唐,你带逍遥先生过去。”
不到一刻钟,萧遥便看到了自己住处:春回大地,草长莺飞,还有两只野兔在草丛里打洞,一间破屋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杂草丛中,或许是常年无人打理之故,墙面爬满青藤,整间小破屋完美地与芳草地融为一体。
萧遥笑眯眯地转头看季唐:“掌柜的,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季唐硬着头皮安慰道:“虽然破点,稍微收拾收拾还是能够住人的。”说罢还主动去推那扇门,“嘭”地一声,房门应声而倒。
季唐脸上笑容僵了片刻,又道:“先生放心,修一修,也是能用的。”
萧遥含笑点头,用手指去戳了戳那张木架子搭起来的床,吱嘎一声,木架子立刻散了架,砸得下面一窝老鼠四散奔逃:“嗯,这个修修也是能睡的。”
这回轮到季唐脸红了。他一个不惑之龄,为什么非要来欺哄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郎?
当晚,季斐回到听雨轩,正准备宽衣解带,泡个舒服的温泉浴,乍听得水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佳人,婷婷立于水中央,长发如墨,肌肤胜雪,窈窕倩影,荡漾了一池洗澡水。
季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掩面侧身:“什么人?”
听得询问,佳人答曰:“不过转眼功夫,季先生就认不得我了?”
这声音……
季斐猛地转头,便见佳人回眸,晾出两颗小门牙,笑得春风无限好。
“你、竟然是女人?”季斐双手握拳,似有火山喷涌之势,你不知道我对女人过敏么?
萧遥浅笑盈盈:“我从来就是女人,只是你眼神不好,没看出来罢了。”
胸无丘壑,谁特么看得出来?
“放心好了,以后我都做男儿装扮,碍不了你的事!”嘴上如是说,人从水里出来时,却随手穿了一件浴袍,将有些扁平的小身段裹出了一种平胸女子才有的卓然风韵,还施施然往榻上一坐,对着季斐眨巴眼。
季斐感觉自己整个头皮都炸了起来:“我的画古楼从不允许女人踏足,你难道不知道?”
“正因为知道,我才来听雨轩。听雨轩的东西果然精致,摸起来特别舒服,哪里像我那那破落院子,一摸一层尘土,还有老鼠和虫子,啧啧……”萧遥满口哀怨,不知廉耻地在榻上摸了一圈,摸完顶级檀木制作的卧榻,又去摸精雕细琢制作精美的博古架、书案、帷幔……
季斐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仿佛那双纤纤玉手摸的不是那些个物件,而是带着勾刺摸到自己身上,他好想将面前这个无耻之徒连同被她摸过的东西一起丢出去,连她站过的地砖都恨不得扣出来给她当墓石。
“够了!”不就是想住个舒服的地方么,如此折腾他是闹哪样?
“来人!把天香阁收拾出来给逍遥先生住!”
手下正要领命下去,季斐瞥了一眼萧遥摸过的东西,这大半个屋子都被她玷污了,那温泉池也是不能再用了,磨了磨后槽牙:“把我的东西搬到天香阁去!你,别再乱碰!否则,我剁了你的手!”
看目的达成,萧遥收回正要继续折腾的爪子,乖乖坐到一侧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壮汉进来搬东西。
她曾听师父提过,这位近不得女色,至于为何近不得师父倒没说缘由,今日看来,只怕是看到女子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煎熬。就这样还想翻云覆雨,重整山河呢?若真让你坐上龙椅,后宫三千佳丽,岂不是都要守活寡,让皇室断子绝孙?
“季先生真是体贴周到,萧遥谢过!”萧遥送季斐到门口,季斐俊脸黢黑,警告道:“别让我再看见你穿女装,否则,直接扔出去喂狗!”
萧遥盈盈一拜,故意用女儿家的娇媚声线回答:“奴家知道了。”
这声音犹如十万只蚂蚁排着方正爬过季斐的四肢百骸,季斐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台阶下,这下俊脸愈发黢黑,与这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乃至于听得动静过来的季唐,差点没把自家主子给认出来。
看到门口站着的那名容貌姣好,身段纤弱的女子,季唐默默地擦着汗,若是换个人,换个不会刻骨画像的,换个没那么聪明狡诈的,换个跟陈郡谢氏没关系的,保不准此刻已经脑袋搬家了。世间万物都是一物降一物,他家主子的克星终于出现了。
翌日,季斐是黑着眼眶起床,直看到手下递上来的谍报,脸上的阴霾才稍稍消散。
“昨日,她竟然去多宝阁买了一支价值十金的步摇,还是木芙蓉花型的?”
“主子想到什么?”
“如此昂贵的首饰岂是随便送人的,没记错的话,过几日是镇国公府国公夫人詹秀英的寿辰,而她最爱的便是木芙蓉。镇国公秦坚与陈郡谢氏逍遥郎算是旧识,逍遥郎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收的,能被他看入眼的,必定来历不凡。这还不好查?”
画古楼藏着九州天下各方名流的各种消息,但能单凭一支木芙蓉步摇就瞬间想到镇国公府的,整个画古楼也只有这位主子一人,众手下肃然起敬,满目崇拜。
但是,季唐可没那么单纯:“她故意泄露自己去过多宝阁,会不会就是想主子您得出这个结论?”故意让人误以为有镇国公府为自己保驾护航,他们便不敢真的拿她怎么样了。
毕竟什么木芙蓉,什么陈郡谢氏逍遥郎,只是她嘴上说说,并没有真凭实据不是。
季斐不以为然:“与其说她想借用这个身份为自己护驾,不如说,是想让我更放心地用她。”不过,既然她敢放出来,就要有被他报复的自觉!
萧遥一大早也醒了,兀自去厨房找吃食。两个小厮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一人拿着抹布,一人拎着雄黄勾兑出的驱除蛇虫鼠蚁用的药水,将她碰过的地方,一一擦拭干净。
萧遥从蒸笼里拿出两只肉包子,回头笑眯眯地看了两人一眼,赞道:“两位小哥真是勤劳。”说罢,小爪子又将蒸笼里所有的肉包子都摸了一遍,捎带地连米粥都没放过。
两名小厮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爪子摸过调羹,再将调羹在米粥里翻搅了几下,头皮一阵发麻。这可是专门为他们家主子准备的米粥,这粥到底是该消毒呢,还是该消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