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墓旁种了一片牡丹,这是阿姊最喜欢的花,可这墓里躺的人却并不是阿姊。萧遥一直坚信着这一点,想必此刻,阿姐正跟情郎双宿双飞,不知何等逍遥快活……
萧遥拔了一回墓上的杂草,抬眸间见得一个妇人,身着布衣,有些破烂,可再穷困潦倒,那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气质卓然。萧遥心口猛地一动:“阿姊!”
那人像受到了惊吓,转身便跑。
曲江池向来是长安人踏青的最佳去处,也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春天一到,连人心也跟着荡漾起来。
年前朝廷颁发了逼婚诏令:凡男子年过弱冠,女子年及及笄,未婚配者,朝廷将强行指媒为婚,违者,罚没家产!
本朝民风豪放,谁都不想被人强行指婚,嫁娶一个不知容貌品性的人,尤其是那些见识独到,自视不凡,硬把自己逼成剩男剩女的勋贵子弟。号令一出,个个闻风而动,于是这曲江池畔便成了最佳邂逅场所。
今日,大周朝唯一的女将军萧君如便选择在这里相亲,而相亲对象正是全大周最贵气的黄金单身汉端王李时。
咱们的女将军与别家贵女自是不同,别人最多挑挑画像,她却将门第相当的,挨个约出来一一考察。这让长安城的贵女都有一种自己夫君是被这位女将军挑剩下的憋屈感,很是遭人诟病。可怨气再大,谁还敢去将军府上闹腾不是?
人家兄长是安北都护府都督,几十万兵权在握,外御强敌,内镇王侯。其父亲与姑姑为护卫大周英勇牺牲,那可是忠烈之后,而且不得不提的是,若那位萧姑姑不战死沙场,只怕如今已贵为一国之母。坊间传言,后位空悬至今,正是因为这位萧姑姑。
当年,龙椅上那位还亲自为其举国丧,这是鲜血与功勋铸就的盛宠之家,逢迎拍马还来不及呢,谁敢造次?
有这样的家世,萧君如便是有了狂妄的资本,可狂妄到敢把爪子伸到皇帝亲儿子身上,那就不是一般的彪悍了得。
这位女将军相亲不像别人一般烹酒煮茶,谈诗论赋,而是以萧家军急行军的速度散步。半年不到,满朝未婚的青年才俊被她走废了一大半,人人都道,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向圣上的逼婚令发出抗议。
此刻,萧君如淡淡瞥了一眼李时,若是往常,这个时辰足够废掉三个人了,而李时只不过额间略有薄汗,这可比训练有素的萧家军还要强悍,连对男人极度苛刻的萧君如都忍不住赞叹:“端王好耐力。别人都说我萧家军急行军连战马都能磨死,端王竟然能跟得上。”
李时拱手:“萧将军过奖,我不过是投机取巧,学了萧将军吐纳行走之法罢了。”步伐比例,摆手弧度,吐息节点,李时发现,这种急行军方法十分符合人体机能。只要习惯了这种节奏,全身配合得当,便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身体急行潜能。
萧君如暗暗称奇,这是她父亲和姑姑揣摩多年不断改进才得到的最佳行进方法,没曾想竟被李时一眼看出其中机巧。而寻常人,即便看出这种机巧,也是需要长时间磨炼才能达到这种效果。这个端王,果然不可小觑。
“萧将军这样看我,可是被我迷住了?”
萧君如回神:“我不喜欢长得太好看的男人。”
李时拱手:“那我姑且当这是萧将军的赞誉之词。”
笑容和煦,气氛融洽,数丈开外不巧围观了一下的路人尽皆忍不住抖上三抖。
你道这二人身世贵重,容貌上乘,为何一把年纪还没个着落?
经常混迹长安茶楼酒肆的人应该知道,他们一个是被前未婚夫坑得家破人亡,对男人只有鄙视排斥,让朝野单身男子闻风丧胆的仇男患者;一个是三次成亲,三次新妇都莫名死亡的厄运体质。两人所过之处,人走兽散,方圆三丈内,无一活物敢插足。
所以,当萧遥追着那个疑似阿姊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立刻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好俊俏的小郎君!”片刻前才说过不喜欢好看男子的女将军双眼放光。
李时回头,眸色被点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看那一双小细腿,跑得可真带劲!
“不如追上去看看?”说罢萧君如已经转身,朝着少年的方向疾行而去,完全没征询李时意见的意思。
李时:所以,你看见合眼的男人,就把本王撂半道上了?
见李时跟上来,萧君如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看他小小年纪,这般急切,说不定遇上了什么难事,需要别人帮助,端王一向乐善好施,不介意吧?”
李时:呵呵,跟你一起追美男,本王还是有些介意的。
“哎呀,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一不小心就把自个掉坑里去了,啧啧,那细胳膊细腿儿的,可别摔坏了!”萧君如一脸怜香惜玉之情,健步如飞,李时只见得她身后尘土飞扬,迷蒙人眼。
萧君如前脚到得坑边,转头见李时已不动声色地抵达,而此刻他正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下面。
少年站在坑底,露出两颗小门牙,笑得春风无限好:“人生难免有个脚滑,郎君可愿拉我一把?”
此刻“他”的脚边,一具骸骨,正静静地躺在白布上……
“先生脚滑得可真巧。”李时笑容都冷硬了。
看到骸骨,萧君如先前的猎艳之情顷刻减半:“别人都道端王厄运缠身,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李时将萧遥拉上来,拍拍被沾污的手:“那是世人谬赞了。”转头问萧遥,“你为何又会在此?”不仅在这里,还故意引我们来到这里,可真巧。
萧遥露出无辜眼:“我能说我是被人陷害的吗?”
李时负手而立,不置可否:“说说,这回又看出什么来了?本王恕你无罪。”
“这是一位难得的美人!”
萧君如看看骸骨又看看弱不禁风的萧遥,这小子太重口了,我喜欢!
尽管有心里准备,李时还是微微打了个寒颤:“怎么个美法?”
“郎君且看,他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山根凸显,鼻梁高挺,下颌修长有型。再看这手骨、脚骨以及上下比例,处处都透着不一般的美……”
此刻四周已经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萧遥话未说完,围观骸骨的路人齐刷刷退出数丈开外,萧遥瞥了一眼,继续晾着门牙看李时。
“那你可看得出他的身份?”
“身长六尺四寸,肩……”
“不,身长是六尺四寸一分。”李时一本正经纠正道。
萧遥默默看了一眼那骸骨,那一分之距你也要斤斤计较,果然是个小气的男人。
丢弃具体尺寸数据,萧遥继续说道:“他的骨骼宽大,这样魁梧的体型在汉人中很少见,而且从其头骨也能看出,此人并非中土人士,最大可能是胡人,郎君可有见过这般魁梧的胡人?”
这长安城聚集着很多异族人,而尤以胡人局多,出现胡人骸骨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这骸骨盛放白布之上,散落的骨架排列整齐,与上回在朱雀大街排水渠看到的两具整齐排列的骸骨一般无二。且骸骨放在此处,又恰好被他碰上,恐怕,这就不是巧合,而这骸骨也大有来头。
若说这个身体尺寸的人,他还真见过几位,而其中之一……
李时的厄运体质再次警铃大作,忍不住转头看了萧君如一眼。
“郎君莫非想到了谁?”萧遥一脸纯良。
李时收回眼:“你可能画出人像?”
萧遥也不跟他矫情:“五十贯钱,我画!”
嗬,还真能坐地起价。
“十贯!”
这砍价都不按常理出?你是笃定我一定会画是不?
“四十!”
“二十,不能再多!你若实在无法接受,我就只能请你回大理寺协助办案了。”
你一个亲王,怎生这般无耻?
“二十就二十!”反正画了画本,还能从画古楼捞一笔。
“你们……在说什么?”萧君如每个字听得很清楚明白,但却完全没能理解他们的意思。
李时淡定介绍道:“萧将军可看过前不久画古楼出的那本画本,画画本的人正是这位小郎君萧遥。”
竟然还记得她路引上的名字,不错不错。
萧君如肃然起敬:“竟然是你?久仰久仰!”
萧遥拱手:“客气客气!”
“呃,只是,这跟这具骸骨有什么关系?”人人都传言那画本是知道案情真相的人,为了声张正义,以画本为枉死之人昭雪,这是义举,值得推崇,可怎么看,跟眼下的事都没干系啊。
“萧将军可听说过忠州近两年传言的画骨师?刻骨画像,复死者生貌这种事,本王原本也是不信的,不过,看到那本画本,便由不得本王不信。”
萧君如不傻,李时稍微提醒她便明白过来,能抢在大理寺前面破案,必定有一条捷径,而能抢在京兆尹前查明骸骨身份,最便捷的途径便是知道骸骨生前样貌,以画寻人。
再看萧遥,萧君如的脸上惊艳之中便多了几分尊敬:“先生竟然是位高人!”
萧遥笑眯眯地看着他俩:“过誉。”
“前面不远有座萧家别院,端王和先生若是不嫌弃,便先到此地刻骨画像,如何?”
两人从善如流。两刻钟后,骸骨原封不动地放到院子里,萧遥提笔画像,每一笔都画得十分认真且考究,但笔下依然行云流水。
这是一张等身画像,身体每个部分都精雕细琢,试图复原出死者最良好的生前原貌。
李时看着萧遥的笔尖一点点雕琢出死者的面部轮廓,心也慢慢沉到谷底。
作为主人,萧君如让人准备了果盘糕点,还亲手为两位贵客烹茶。她对舞文弄墨这种事并不感兴趣,出现骸骨其实也跟她没关系,心情甚好地煮好茶,端过去请两人品尝,视线无意落到那幅画上,托盘落下,茶水泼洒一地。
萧遥抬头,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发抖,看过来的视线满含煞气,下一刻,那双颤抖的爪子便捏上了萧遥的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