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骸骨与画本
米格1252019-01-28 10:303,860

  五更三点,太极宫承天门城楼更鼓报晓,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坊门次第开启。

  夜巡的马队尚未收工,便有朝臣的马车晃晃悠悠往宫城驶去。

  端王李时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作为长安城公认的厄运体质,对厄运的嗅觉总是特别敏锐。

  今日,是他当大理寺卿的第一天,一早起来,他又嗅出不一样的味道……

  这边马车正要晃进朱雀门,便听得急促的马蹄声飞速袭来,李时隐隐知道,麻烦事上门了,撩开帘子,果然见两名军士将快马停在了他马车旁。

  “何事如此惊惶?”

  “禀端王,朱雀大街排水渠发现两具骸骨。”

  朱雀大街乃长安城最宽敞的交通干道,日夜都有人巡逻,竟然有人在此抛尸弃骨,简直胆大妄为。

  李时眯了眯眼,老天果然很瞧得起他,第一份厚礼就如此特别。

  “过去看看。”

  发现骸骨的位置离皇城不远,正是长安百姓最密集的北面位置,抛尸者仿佛生怕这骸骨无人发现,故意抛在了交通要道上。

  朱雀大街的排水渠又宽又深,若寻常抛尸体,沉在污水底部,也是看不见的,可偏生它抛尸还抛得十分有涵养,一艘木制小船,挂了两片白帆,尸骨一大一小,整齐地排列在船上,被四周的灯笼一照,颇有一股阴森恐怖味道。

  此刻,一少年正提着灯笼在“摸骨”,口中不时发出啧啧声:“这骨头长得着实漂亮……”上头站着的巡防将士头皮麻了一层:这人到底是怎么看着一具碎裂的骸骨说出“漂亮”二字的?

  李时下车,听得此话,脚下微微一滞,探头看去,那少年也刚摸完骨,起身仰头看上来,一双黑葡萄的眼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见得李时,嘴一咧,晾出两颗小门牙,冲他笑得春风无限好:“这位郎君生得可真好看。”

  这口气跟赞赏骨头漂亮一个味道。

  众巡防将士头皮又麻了一层。

  李时一张俊脸都端瘫了,才没让自己在那道视线下失了仪态。他缓缓转头,避过少年直视的眼,问旁边人:“这又是何人?”

  被问及的军士脑门多了几粒汗珠,立刻将先前“收缴”的路引奉上。这是忠州酆都颁发的路引,上面清楚标识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入京目的为何。

  路引毫无作假痕迹,李时转回头,面无表情地将少年打量了一翻,十六七的年纪,身形瘦弱,雌雄莫辨,再瞧这张脸,晾着的两颗小门牙,依稀有点眼熟。

  “那你又为何在此处?”

  少年施施然拱手一揖:“人生难免有个脚滑,郎君可愿拉我一把?”

  见李时不动,少年又道:“方才我路过此地,看到这块白布在此飘荡,想着是哪家贵人不要的衣物,丢弃大街着实可惜,不曾想白布竟悬在排水渠中央,天黑路滑,一时没觉察,一脚便跨了下来。”

  李时伸手拉人,晃眼瞧得他指尖可疑的污渍,大手陡然一转,落在了少年后脖子上,捏着后领子便将人提将上来。

  就着拎起的姿势又打量了少年一翻:身高五尺三寸三分,体重七十大斤一两七钱,肩宽一尺一寸五分,腰细一尺七寸八分,臂粗七寸四分,腕骨四寸八分,身体各项数据表明,这是个比寻常人更纤细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再看衣服一尘不染,只在脚边有些尘土青苔,正好应证他方才的话:一脚跨下去,摔得干净利落,连挣扎之力也无。

  “那个,我可以下来了么?”被挂在手臂上,少年觉得高处有点不胜寒。

  李时将人放地上,少年又晾了晾小门牙,拱手道谢:“多谢郎君高抬贵爪。”

  迎上那道目光,李时觉得浑身毛孔都不对劲,把人放在地上,将路引递还于他,道:“你可以走了。”

  少年接过路引,却并未马上离开,反而好奇问道:“郎君不抓我审审?”

  李时负手而立:“为何要抓你?”

  “你看,他们都觉得我挺可疑,都不肯拉我。”

  巡防将士脸皮僵了僵:任谁看到一个对骸骨上下其手的人都会心生疑虑好吧?

  “你的确行为诡异,但跟此案却无什干系。”

  “此话何解?”少年满眼虔诚。

  李时顿了一下,为什么他这个刚上任的大理寺卿要向一个平头百姓讲解断案识人之道?

  可在那双眼眸注视下,他缓缓启口:“首先,你摸过尸骨,手上沾有青苔污渍,即便我还未查验这尸骸,也能判断这尸骸该是不久前才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其次,你衣物干净,还残留着崇仁坊邸舍常用的熏香之气,该是坊门开时才从崇仁坊过来,暗合你的身份。再次,你的手指干净纤细,无名指指背首节有薄茧,该是善于工笔的书生,想来孤身也搬不动这样的木船,做不出这等排场,此处也未见你有随行之人。”

  少年垂眸静思,模样十分认真: “你可以怀疑是我事先安排妥当,再让自己发现现场。”

  李时指了指冒出排水渠一尺有余的白帆,道:“安排得如此显眼,只要有人路过就能发现,又何必亲自冒险来当这第一发现人?”

  少年点点头:“郎君说得甚是有理,可是,我还是觉得郎君有必要审审我的。”

  围观众人懵,头一回见到如此想蹲大理寺牢房的人。再看少年看端王的眼神,隐隐透着一份炙热与虔诚,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的,顿时明了,这位该是被端王的美色所迷,分明是借故要亲近美人。

  “不——必——了!”李时一张俊脸又瘫了几分。

  少年听得有些失落,施施然一礼,告辞:“希望他日郎君不要后悔!”

  后悔?本王为何要后悔?

  李时负手而立,颇有些嫌弃。

  少年叹了口气,蔫哒哒地离去。

  数日后,在京兆尹协同大理寺排查两具骸骨身份一无所获正有些焦躁时,长安城一间不太起眼的书坊出了一本画本。

  画本上,一妇人带着七八岁的孩童背着包袱,在朱雀大街上行走。天色未明,朱雀大街空荡荡一片,突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许是光线太暗,车夫没有瞧见,亦或是烈马跑得太快,一时没刹住脚,马车毫无偏差撞到那妇人和孩童,妇人的身体犹如被秋风卷起的落叶一般飞出,摔成重伤,孩子被卷入车轮当场气绝身亡。

  马车门帘撩开,下来一位达官贵人,他试探了一下两名伤者的气息,大概是发现孩子已经没得救,便向车夫交代了什么。妇人翻身抱住他的腿,似在哀求着什么,达官贵人却像是怕被她的脏手玷污了衣服,赶紧甩开她,兀自上了马车。

  车夫上前,将孩子和妇人用腰带绑在一起,拿了一块大石头绑在另一端,转身便沉到了旁边的排水渠。

  画本上,妇人恐惧、愤怒、绝望的眼神刺得人神魂一颤。那达官贵人却看也未多看一眼,绝尘而去。

  天色渐渐开明,朱雀大街也慢慢多了行人,却没一人发现不久前这里发生过命案,仿佛那两个鲜活的生命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严重刺激了长安城百姓的仇富情绪,甚至有人信以为真,竟然去衙门击登闻鼓,一时弄得京兆尹焦头烂额。

  画本很快也传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陆鸣义愤填膺:“现在的书斋画坊为了赚钱竟然拿死者做文章,着实可恨!”

  更可恨的是,这画本用的简笔人物,看似简单粗陋,寥寥数笔却将人物表情刻画得栩栩如生,不需要识文断字,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明白,还极具感染力,连陆鸣都不得不承认,他也被这画本蛊惑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能体会这画本影响力和危害性有多大。

  “陆少卿认为画本所说都是假的?”李时合上画本,双眼如一方幽潭,深不见底。

  陆鸣对这个新上司还有点摸不透,只是觉得吧,这位的厄运体质果然名不虚传,大理寺平素审审各地州府交上来的大案就行,谁知道他一上任,出了一个画本,“暴民”差点把衙门给端了。

  听说他刚当上将军那会儿,头一天检阅南衙军,群马突然失控,在校场横冲直撞,将整齐排列的军士跟碾麦子一般压过去,死伤百十号人。难怪孙超那老匹夫一听说这位要来大理寺,赶紧托了关系调任,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思及此,陆鸣默默捏了一把冷汗,躬身秉道:“卑职认为,这是有人故意哗众取宠,伺机牟取暴利。”

  李时不置可否,只问:“仵作验完骸骨如何说的?”

  陆鸣不敢怠慢,赶紧将验尸手记捧到李时案前,上面写得清楚:“两具骸骨,一大一小,大的是二十出头的妇人,小的是七八岁男童。两人生前都受过重创。男童肋骨尽断,以这样的伤势,应是当场气绝身亡。妇人胸骨有裂痕,但是并没有断裂,将头骨洗净,以热汤从脑门穴入,有细泥沙屑洗出,初步判定为溺亡……”

  陆鸣突然顿住,咦,这不正与画本上画的一致么?这验尸手记可是没外传的,骸骨也就几人见过,如今正存放在殓房。

  “莫非端王认为这画本并非胡编乱造?”

  李时不置可否:“画本故事是否胡编乱造尚难定论,但两人的身份及死因却与仵作验尸结果一般无二,何况,这两具骸骨的确长期存放在污水之下,不排除就是朱雀大街的排水渠。”

  陆鸣又暗自抹了一把汗,这案子怎么越看越复杂起来,他已经开始担心,自己这官职这小命能不能熬过这位厄运体质的蹂躏。

  “那眼下我们该如何查?”

  “先查出画本的画古楼!”

  能接触到尸骨并画出画本的人,李时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还不太确定。

  很快陆鸣便回来禀报,这画本是一名少年带去画古楼给他们刻印售卖的。

  果然……

  “画古楼原本想着画本这种东西,还从未有书坊出过,抱着姑且试一试的态度,看能不能闯出一条新出路,没想到竟然卖得这般好。至于这个案子,他们完全不知情,也是后来画本出了,事情闹大了才了解一二。“

  李时突然想起少年离开时对他说的话,“希望他日郎君不要后悔!”

  莫非这是在向他挑衅?想引起他的注意?

  可随便一个仵作都能得出的结论,他不过比仵作更会画画更会编故事罢了,单是这点伎俩还入不得他法眼。

  可惜,李时这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翌日一早,下属来报:有人认出了画本中的人……

  认出画本中的人?

  虽然画本画得生动传神,但谁都不会觉得那些人的面目是真人面目,现在竟然有人认出了画本中的人?

  李时一盏茶没端稳险些翻倒。

继续阅读:第二章 刻骨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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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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