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日午时到翌日卯时,足足十个时辰,萧遥粒米未进,滴水未饮,埋头作画。为了最快刻出画板,她这画便是直接在画板上画的反向画。
能够直接画反向画的,在整个长安城屈指可数,何况还是如此快速。一帮版刻师傅都看得啧啧称奇,画好一幅便由板刻师傅刻印。这样的话,只要版刻师傅错刻一笔,她就得重新画一幅,也因为熬夜赶工,难免困顿,总有出错的时候,重复的画卷在所难免,萧遥一点没敢怠慢,一个笔画也不敢出差。
季斐将所有会刻板的人都调过来,自个儿便与李时在外面品茶下棋。
这一局棋两个人都下得有些心不在焉。
“端王觉得这次画本,她又会画出些什么?”
“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凶手到底是谁。”李时落下一子,抬眸,直视季斐,“季先生真不知道?”
季斐笑:“端王抬举我了。”
由始至终,他都没承认过尸骸是他放出的,更没有透露过他有什么阴谋,自然也不可能告诉他们背后的真凶。
“让我来猜猜,你是更想国公府与将军府就此结下解不开的死结,还是希望拎出真凶,动摇一方权势?大概,这两种结果,对你而言都不错。”
季斐道:“我是大周一等良民,每年都给朝廷纳税,端王怎么能用这种心思揣度我?”
门终于在李时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时打开,李时起身:“这一局我赢了,以后的棋局,我也不会输!”
最后一块刻板刻好时,萧遥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吓坏了一众刻版师。
两人进来便见得此情形,李时举步欲前,眼角余光却瞥到季斐站在原地无动于衷,遂提醒道:“地上挺尸那位似乎是你画古楼的首席画师。”
季斐干脆负手而立:“我这地都铺着席垫,就是给人席地而卧用的。”
李时看,的确有几位熬夜的靠在不同角落睡得正酣,可见萧遥这样倒在地上,怎么都觉得不落忍,就像萧君如说的,看他这细胳膊细腿儿,纤细单薄的小身板,总觉得在地上睡一觉得睡出病来。
“他屋子在哪儿?”温香软玉入怀,李时不禁皱眉,这软趴趴的柔弱模样,怎么像个小娘子似的?季斐很是谦虚地引他过去,看到气派豪华的听雨轩,李时叹道:“为留住这个首席画师,你可是下了血本。”
季斐瞥了一眼被萧遥抢占的窝,抽了抽嘴角:“那是当然,不然,你把她挖走试试?”
“在你这里养着挺好,我大理寺现在很穷。”
季斐:……
萧遥直到午时才醒过来,睁眼,便见得两只男狐狸立于床前,各自手里拿着一本新鲜出炉的画本。
“这是怎么回事?”李时指着画本中每一页页脚处的曦书问。
“哦,这个啊?”萧遥还有几分迷糊,从床上坐起,伸出爪子捞靴子穿,好不容易捞着了,却半天没把脚套进去。李时做事向来要求精准,最见不得这般磨蹭模样,蹲下身子,左手托住脚跟捏住脚踝,右手拿过靴子,一套而入。
萧遥清醒了几分,晾着小门牙道谢。
李时面上镇定无波,定定看她,同一个问题,他没耐心问第二遍。
萧遥拿过一本画本:“端王不是要引蛇出洞么?单纯的一个故事,哪里引得出来,所以,最好用的莫过于曦书。他害国公夫人,无外乎是觉得国公夫人是现今所知唯一识得曦书之人,怕暴露了他的隐秘,若还有其他人识得曦书,你说他还能不能坐得住?”
“所以,你在告诉本王,你是识得曦书的?”
“本王”这个称呼都出来了,萧遥才意识到不妥,抬眸一看,李时冷气森然,她这才省起之前自己是否认认识军报中文字的。萧遥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开始爬,完蛋了,要怎么蒙混过去?
“还想说谎?”
“不是!”萧遥立马抬头,眼珠子哪里还敢乱动,直直地盯住李时,她保证,若编的理由不够有说服力,这个家伙一定会撕了她:“呃,那个,就是……”
“她的师父是陈郡谢氏逍遥郎。”季斐轻飘飘地说出一句。
“陈郡谢氏?你竟然是逍遥郎的徒弟?”李时总算是知道这个家伙来历了。也对,问九州天下最有才德的名士,第一当属中书令赵靖,第二便要输陈郡谢氏逍遥郎,只是那位很多年前就不问世事,离开长安游历天下去了。而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忠州,萧遥也是来自忠州,这倒暗合她的身份。
萧遥对季斐差点感激涕零,不能提母亲,但是可以提谢家啊!
“谢家的谢娴也是懂得曦书的,师父虽然不问世事,但是谢娴的弟弟,又好这些旁门左道,大概是他偷学的。教给我时,还千叮万嘱不许告诉他人,所以……”
李时狐疑地看着萧遥,萧遥感觉自己的脑门快被他瞪出窟窿来了,萧遥硬着头皮,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状:“端王若不信,可以去查!”
你师父都驾鹤仙游了,你叫端王上哪里去查?季斐简直对小狐狸的无耻肃然起敬。
“那本王姑且信你一次。”李时拎着画本在她面前抖了抖,萧遥的心肝儿也跟着颤了颤,无辜抬眼,狗腿地讨好道:“端王还有何吩咐?”
“你用曦书写了些什么?”
“今晚子时曲江池畔长想亭。”见李时点头,转头就要去准备的意思,萧遥赶紧阻止道:“端王,此事,只能我一个人去!”
李时回眸,萧遥解释道:“看到曦书,他必然会担心是个套,若发现有人埋伏,那么这个引蛇出洞之计就前功尽弃了。我不是怀疑端王的能力,但要再将此人引出来,只怕难如登天,国公夫人和中书令等不起!”
李时肃然:“可是你一人前去,除了被人杀人灭口,我实在看不出还有其他可能性。”
“这个,我自有防备!当务之急就是从他手上拿到解药。”萧遥转头看季斐,“只是不知道这画本卖得如何,今晚能不能把他钓得出来?”
季斐俊脸微瘫:“你连鬼面疮这种莫须有的东西都画出来蛊惑人心,只怕早被百姓当志怪故事给疯传开了。”
今日出的画本名字叫《天谴》,画的是一个将军,轻信外人,害得自家军队遭到敌人伏击,功败垂成,数万精锐全军覆没。将军欲揭发此人恶行,对方却在其军中安插耳目,以他重视的人性命相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数年后,那人以非常手段杀他灭口,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不料将军死后,他身上开始长出鬼面疮,起初只是那位将军的,接着是那数万将士的。鬼面疮蔓延至四肢百骸,直至全身溃烂……
大多数百姓还是相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的,鬼面疮这种东西,本就是坊间传闻,说是一个人积累的杀戮冤孽过多,那些冤孽便会在人身上萌生鬼面,最终吞噬这个人的肉体,让他无法轮回,永生永世被恶鬼缠身。
任何东西都要有卖点,显然,这本书的卖点就是鬼面疮,自然比上一本画本单纯地画出一个案子更具震撼力,也更具影响力,画本一出,不到半个时辰,第一版就抢购一空,如今外头还一堆人等着第二版,整个画古楼都因为这本画本忙得团团转。
除了鬼面疮之外,只怕看过画本的人,此刻更好奇这次画本的罪魁祸首会是谁,又有哪个勋贵世家要遭报应。平素小老百姓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对上勋贵世家,都只有认栽的份儿,这是头一回有人能将这些勋贵世家绳之以法,而他们,还是这历史奇迹的见证者,怎能不令人疯狂。
看看还坐在榻上那只头发凌乱的小狐狸,季斐突然意识到一点,得民心者得天下,也许,这是另一种操控天下的方法,比起之前他的那些暗戳戳的筹谋更直接更可行,也更明正言顺。
画本的内容,让很多人都联想到六年前萧家军战败的事。前一日国公夫人大寿,萧君如携剑上门挑事,加上这一画本,知道此事的人不由得怀疑,詹秀英和赵靖中毒,是不是与当年萧家军的事情有关。
萧遥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好好准备了一翻,养精蓄锐,准备对付幕后主使。
“你真要一个人去?”李时看见她磨匕首,匕首光亮如新,她却还嫌不够锋利,这是不是说明,其实,她自己也是害怕的。
萧遥抬:“嗯。”
李时蹲下,与她平视,很认真地说道:“对方并不知道会曦书的是谁,即便是我来假扮你,也能达到目的!再说,幕后主使未必会亲自过来,万一只是来了一个杀手……”
“他会来!”
“嗯?”
“不亲自来确认会曦书的是谁,他又何如掌握这盘棋?”萧遥笃定,那个幕后主使即便不是五家人之中的人,也是相关联的。其他东西他可以不在意,但曦书,他必定十分在意。
“即便如此,也还是危险……”
“端王是不是觉得我太弱,随便一只人就能捏死,毫无威胁?”
李时的眼神很直白地告诉她:你就是如此!
“正是毫无威胁,才能让他放下戒心,说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萧遥突然笑眯眯地说,“端王可是担心我了?”
李时被她那两颗小门牙晃了眼,故作冷漠状:“你别把自己弄死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