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送到大理寺时,东方已露鱼肚白。萧君如站在殓房外面,听红缨的禀报。
奸细查出三人,失踪一人,自尽一人,只剩侍卫一个活口,但在她来时,那侍卫也咬舌了……
一旁的萧遥听得暗暗心惊,仅仅是萧君如身边就竟然查出如此多的奸细,而这些人要杀萧君如,其实非常容易。而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幕后主使用来威胁曹湛的砝码,只要他敢泄露出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有谁冲他一心守护之人下毒手……
萧君如静静地站着,晨曦洒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红缨没有说话,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她启口:“去定一口棺材,要金丝楠木的。”
殓房内,仵作手法娴熟地开膛破腹,胃里没有东西,他便沿着胃往上面翻找,终于找出一块羊皮书。
羊皮书取出那一刻,李时松了一口气:“这样,你便可以瞑目了。”
打开羊皮书,李时悲剧地发现,上面的字体竟一个也识不得,但这些东西又像是在哪里见过。不用说,这应该就是那份传说中的军报。拿着羊皮书出门,经萧君如和萧遥辨认,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是萧家军军报,萧将军真的一点头绪也无?”
萧君如摇了摇头。
李时看一侧季斐,季斐但笑不语。任何人都不希望在与人对弈时轻易认输,像李时这样的男人只会越挫越勇,越是艰难的事情越有干劲。
“陆鸣,你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字你可识得?”
陆鸣赶紧上前,看着羊皮书上粘着的可疑液体,强忍住恶心,探头仔细查看,反复确认才道:“似乎是女书。”
“女书?”李时回头,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萧君如也露出欣喜之色:“你真的识得?”
陆鸣连忙摆手:“我只是在年少游历时,在湘州零陵一代的织绣、土陶上见过,请教当地百姓才知晓有这样一种文字。我听闻这是世代流传下来的,传女不传男,知之者甚少。”
“这么说,还得往湘州走一趟……”
“没用的。”萧遥摇头,“这是女书的写法不假,但与真正的女书却又不同,这是仿造女书故意而为之的变体,这样用来传递军报才更机密。”
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尽皆转头看她。
“先生识得女书?”
萧遥一下尴尬了,如今她是女扮男装,男人识女书,着实诡异了些。
“咳咳,那个,只是见过,本来想学,但是这东西不是人人都能学的。”
萧君如了然,叹了口气。
如今留下的线索只有这份谁都认不得的军报,案件便卡在这里止步难前。
“季先生这回的题似乎不好解。” 出来时,李时对季斐道。
“正菜自然比前菜更有看头。”季斐施施然一拱手,告辞离去。萧遥也要离开,李时却道:“与其做画古楼的首席画师不如做大理寺的官聘画师,你觉得如何?”
萧遥笑眯眯地看着他:“莫非端王还想赖我那二十贯钱。”
李时眉梢一抽,不就二十贯钱么,至于一直念叨吗?
“陆鸣,去府库支二十贯钱出来。”
很快陆鸣拖着一大袋子铜钱不明所以地给了萧遥,萧遥收下,道过谢,便离开。
“端王,为啥给他钱?”二十贯真不少,你当大理寺有金库么?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画骨师。”这个价,值!
陆鸣一听,满眼不可思议:“这么年轻?”你在唬我吧?啊?
萧遥走出大理寺,见得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夫见得她,立刻放下条凳,还替她将那几十斤重的铜钱搬上车。萧遥钻入马车,笑道:“你不怕跟我同处一处?”话音未落,一双手套便递到她面前:“戴上!”
萧遥瞥了季斐一眼,讥讽道:“吐息之间,马车里难免染上我的气息,你要不要考虑去马车外面?”
季斐视线危险地杀过来:“逍遥先生是在提醒我丢你下去,还是在此封了你的口鼻?”
萧遥默默地戴上手套,正襟危坐,很郑重地问:“凶手是谁?”
季斐反而兴致甚好,能把李时与萧遥这两只狐狸玩得团团转,也算是报了头一个案子的仇。
“凶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拿什么治他的罪,你们敢不敢治他的罪!”
季斐一声令下,马车启动。
一份军报,并不能成为证据,只是暴露了凶手知道这种特别的女书变体而已。如今连曹湛这个知情人都死了,人证物证全无,拿什么治罪?
季斐说的敢不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此人根系庞杂,盘根错节牵连太大,不能治罪;二是,这个人,是她或李时下不了手的人……
看着萧遥脸色变化,季斐心情甚好:“你真的不识得那些字?”
这回萧遥小脸儿直接瘫了:“季先生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画师而已,真没那么大的本事。”
季斐不以为意:“后天是镇国公夫人詹秀英的寿辰,还是四十大寿,逍遥先生不打算送份厚礼过去?”
萧遥:……
能利用阿姊将她引到埋骨之地,又利用她引李时下坑,如今更是引出这种字体,让她在这个坑里爬都爬不出来,季斐自然是将她的底挖得一干二净。
季斐好心提醒:“你能发现的,别人也能发现,有些东西,你是藏不住的。”
萧君如在大理寺等着金丝楠木来给曹湛入殓,李时先回了端王府,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一只匣子,匣子里装着几只香囊,无一例外,香囊都绣着一个娟秀的图案,而这图案与军报中的字体如出一辙,原本他可以当成是女书,但偏偏其中一只香囊上的图案与军报中一个字一模一样,无疑,这就是女书的变体,而这些香囊是母亲临终前绣给他的,他一直当宝贝一般珍藏至今。
李时带着香囊急急进了宫。
皇帝李乾正在书房与中书令赵靖议事。中书省算是皇帝的秘书监,处理的都是皇帝的事,而作为中书省的最高长官,其人选当然不是随便选的。
赵靖不但曾与皇帝李乾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满腹经纶,有治国安邦之才,而且还是李乾最得宠妃子赵贵妃的亲弟弟,端王李时的亲舅舅,自然倍加器重。
赵靖温文儒雅,不骄不躁,绝对没有因深得盛宠而骄纵亲眷属下横行无忌的事。他与镇国公秦坚一样,在李乾登基为帝,授他兵权时,拒而不受,高风亮节,朝野敬重。只是镇国公选择当只闲云野鹤,而他选择了从文辅政。
这是一位在朝野声名高筑的贤臣良相,出将入相,这个词仿佛就是专门为他这种人造的。
李时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赵靖出来。李时上前一揖,恭敬唤了一声“舅舅。”
赵靖拱手,露出可亲笑容:“许久未见端王,他日得闲,我们舅甥俩好生叙叙。”低眸瞧见端王手中的匣子,这匣子上雕刻着一朵金盏花,这是阿姊赵贵妃最喜爱的花。
李时见得他看匣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来,拿出其中一只香囊问道:“舅舅可识得这上面的字?”
“这不是女书么?以前你阿娘就喜欢绣这种东西。”
听舅舅意思,并不识得这种字体,李时点点头,没有多说,那头内侍宣他进去,舅甥俩又各自揖了揖,分开。
皇帝李乾坐在龙椅上,抬眸瞥了儿子一眼:“上回你办了潘玉,裴忌到现在还在跟朕闹别扭,今日突然进宫,莫非又要办谁?”
李时拜了拜,李乾招他上前,看到他手里的匣子皱了皱眉:“这不是你母亲的么?”
李时打开匣子,单刀直入:“父亲认得这种字?”
李乾拿起香囊看了一眼:“曦书?”
闻所未闻的字体,父亲竟然真认得?
李时心头一震,万千思绪飘过,作为大理寺卿,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萧家军的案子可跟父亲有关?曹湛惧怕位高权重的人会对萧家军不利,试问九州天下有谁能比皇帝更位高权重?
那动机呢?
怕萧家军功高盖主?怕承诺萧玉函的皇后之位会让萧家权倾朝野?所以要灭了萧家两员主帅?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时自己先吓了一跳。他怎么能够怀疑自己的父亲?父亲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对这些武将倍加爱惜,现如今虽然天下安定,但北有突厥,西有吐蕃虎视眈眈,需要这些忠烈之家的镇守。若真忌惮萧家,就不会再将兵权交于萧家之手。
“父亲可否告诉孩儿,这曦书是怎么回事?有些什么人识得?”
李乾全幅身心都在那几只香囊上,看这手艺,非他的爱妃赵茹的手艺不可,往事浮上心头,嘴角便带了几分笑意。
“这曦书其实我也认不得,只知道是当年萧君如的母亲何曦根据女书创下的字体。一直以来就是她们几姊妹通信用的,为了祭奠早年战死的何曦,才将它命名为‘曦书’。”
“她们几姊妹?”
“哦,就是你母亲、何曦、镇国公夫人詹秀英,还有萧玉函,以及陈郡谢氏的谢娴。只可惜如今活着的,也只有詹秀英了……”
“这么说,现如今识得曦书的只有镇国公夫人?”
“倒也未必。我记得你母亲说过,这种曦书传女不传男,她还一直巴望着生个女儿来承袭曦书,但结果……”李乾顿了一下,有些感慨,赵茹没女儿,萧玉函即便后位以待也不同意与他成亲,何曦刚诞下萧君如就命赴黄泉,至于谢娴,唉,不提也罢。
“除詹秀英外,最可能知道曦书的便是萧君如和秦姝。”
乍然听得某个名字,李时的脸骤然转黑,皇帝却只顾捻着亡妻的遗物摩挲,继续说道:“秦姝你还记得吗?古灵精怪的,你母亲当年差点跟詹秀英把你们的婚事给定下来。”
见儿子没反应,李乾好心提醒:“就是你十四岁开府建牙时,跟镇国公长公子秦翊去给你道贺,还亲了你一口的那个小丫头。坊间都说,正是那一口,让你从此厄运缠身,开府建牙的事情泡汤,当上将军的事情夭折,如今任大理寺卿,似乎也不是太顺遂,头一遭就得罪了御史中丞,连成个亲,三次新妇都死于非命,啧啧……”
“父亲——” 李时俊脸已经瘫得麻木了,这到底是个什么父亲啊,为什么说起儿子的悲惨遭遇会如此兴奋莫名?
李乾赶紧咳嗽两声,恢复为人父的威仪:“我要说的是詹秀英有两个女儿,是很可能传承曦书的,只不过大女儿秦霜六年前葬身火海,有人传言那火是二女儿秦姝放的,自那后秦姝也消失不见。不过那时秦姝才十一岁,詹秀英就算教过她,也不知道她如今能会多少。你若是想知道香囊上你母亲留给你的字,现在能问的只有詹秀英了。对了……”
李乾起身,从书架最上面的格子里掏出一只匣子。匣子是紫檀木雕的木芙蓉,打开,里面躺着一副画轴。
“这是你母亲过世前画的当年她们五姊妹策马图。还千叮万嘱,等到詹秀英四十大寿那日,作为贺礼送过去。”
皇帝将画轴一点点打开,心中满是感慨。他还记得爱妃在弥留之际,掌灯画这幅画的模样,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却偏要坚持作画。
画中五人,还是十五六的年纪,那是花儿一样美丽的少女,却个个身披甲胄,像男子一般驰骋沙场。
只是画中鲜花满地,绿树成荫,大概那是她们曾经梦想要亲手创建的太平盛世,只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亲眼见到。
画卷展开,慢慢露出最右边的题诗,李时一眼便愣住了。
曦书?
“母亲临终前为何想画一幅画送给几年后的国公夫人?”
皇帝沉吟半晌:“大概,她们五姊妹,最后就只剩国公夫人一人,怕她寂寞,所以才画了五人策马图,聊表慰藉吧。”权当其他人还活着,以此为伴。
当年征战,有多少兄弟血葬黄土?古往今来,王朝的覆灭与建立,哪一个不是鲜血与白骨铸就,只盼天下能长治久安,太平延年。
李时从太极宫出来,有些愣神,母亲留下这幅画,真的只是为了给国公夫人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