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镇国公府张灯结彩。天未亮,詹秀英便站在大门口处张望,镇国公秦坚拿了件斗篷给她披上:“早上凉,别冻着。”
詹秀英的视线始终在黑暗中梭巡。如今是五更天,坊门已开:“以前她都是这个时候给我送寿礼,你说今日她会来么?”
四十乃不惑之龄,是大寿,也许那孩子会回来看她一眼也说不一定。六年前的大火发得突然,当时就秦姝一人在那里,但秦姝却不认,还说阿姊是跟人私奔了。
当时看见女儿的尸体,詹秀英的心都凉了。那时秦姝还太小,或许很多东西不懂,不管这火是不是她放的,阿姊已死,却还要玷污她的名誉,作为母亲,哪有不愤怒的。
可不管她如何打骂,那孩子却死活不改口,最终只是熬得她寒了心,开始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直到某一天,那孩子消失了,再也找不着,她才突然醒悟过来,也许,她是该信她的,母亲对孩子的怀疑,何尝不会让孩子寒心?
秦坚默默陪在詹秀英身边,看着天色渐渐放亮,看着街上行人慢慢增多,也看着贺寿的宾客一个个到来,都没有看到他们要等的人。
长子秦翊提前从政事堂回来帮母亲招待亲朋,下马便见得母亲这般模样,心口有些堵。早上他出门上朝,她便站在这里了,不用说,肯定连早饭都没吃,没舍得挪开一步。
扯出个温和适宜笑容,秦翊上前,道:“宾客都来了,阿娘先回屋换洗,这里我守着,保证一刻不离。”
其实秦坚很想说,也许今日正是因为你站在这里,她才没现身,但出口的话却是:“阿姝儿时见你就犯怵,你这样严阵以待,只怕她来了也不敢过来。”
詹秀英想想,很有道理,便跟着秦坚回屋了。
方将母亲劝回去,秦翊便见一布衣少年朝他走来。明明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可他就是一眼便看见他,一看便挪不开眼。
这种感觉很是奇怪。秦翊忍不住将少年打量了一翻,平民装扮,其貌不扬,身上真的毫无可取之处,但被他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就会教人挪不开眼。
少年在台阶旁停下,盈盈一拜,掏出随身包袱中的一只匣子,匣子上雕刻着木芙蓉,色彩鲜嫩,娇艳无比。
“我受人之托,给国公夫人送寿礼。”
秦翊心头一动,赶紧上前,打开,又是一件木芙蓉的首饰,每年如此,年年都不曾错过。
“她人在哪里?”秦翊激动地抓住少年肩膀,四周张望无所获。
易容后的萧遥只觉肩膀都快被捏断了,却顾不得疼,此刻只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秦翊,这是最疼爱她的阿兄啊,对面却不能相认。
好半晌她才道:“其实,她给了我一贯钱,让我过来送礼。我并不认得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秦翊皱眉,果然又是这样。方才的气势颓了一半,自知失态,拱手一揖:“郎君既然来了,不妨进屋里坐坐。”
萧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秦翊亲自领她进门,径直带去了花园水榭。詹秀英通常都在这里见一些相熟的宾客。
此刻水榭里已经堆满各种礼物,秦翊领她过来便离去招待其他客人了,萧遥亲手将寿礼捧到詹秀英面前。
詹秀英看了良久,心中万千情绪交杂,又苦又涩,接过匣子,摩挲着那支步摇,话出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平稳。
“她可还好?”
“夫人问的可是托我送礼那位小娘子,我看着挺好,四体康健。”
詹秀英欣慰地点点头:“郎君若是不忙,可否跟我说说她现在都什么模样了,我好些年未曾见过她,现在她该是长大了,模样该也长开了……”
萧遥看着面前模样慈爱的妇人,舍不得眨眼,她说得很慢也很细致,可此刻的她只是个路人,再慢再细致也没几句话可说。
詹秀英一直静静听着,只默默点头,嘴角含笑,神思像是已经飘远。萧遥语停半晌,她也未回过神来。
“我是个画师,夫人若不嫌弃,我想为夫人画上一幅画。”
詹秀英回神:“如是这般也好。”说罢便选了个位置端坐。萧遥看到案上那支步摇:“这步摇很配夫人衣裳,戴上可好?”
詹秀英点点头,萧遥亲自为她戴上,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手竟然有点抖,但这并不妨碍她转眼恢复一个画师该有的仪态。
李时携礼物进来,一眼便瞧见作画的人,模样认不得,但这身姿,似曾相识。
“国公夫人好兴致!”
詹秀英摸摸头上步摇,心头欢喜,浅笑嫣嫣:“端王来了。”
李时彬彬有礼,上前拜了拜,将带来的匣子双手捧上,说道:“这是母亲离世前为夫人准备的寿礼,还叮嘱一定要在夫人四十大寿送过来。“
“哦?”詹秀英很是意外,冲萧遥做了个手势,让她稍等片刻,打开盒子,取出策马图,展开,手指划过那首题诗时顿了一下。
李时佯做不知,故意问道:“我从未见过这种字体,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这叫曦书。“
萧遥本在低头调墨,听得此话,蓦地抬头:果然,李时发现了,还故意拿了曦书来试探阿娘。
“这是国风中的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心中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首诗……
李时以为,既然画的是她们五姊妹策马图,配诗该是有些豪情或者倾述当年情怀的,可却写了这么一首,总觉得有些不应景,尤其是最后一句。
萧遥也在暗自琢磨,赵贵妃不该无缘无故送这么一件贺礼。从诗的表面上看,该是视阿娘为知己,知道她心忧何事。
昨日萧遥才向季斐打听过赵贵妃是怎么死的。
说来赵贵妃死得很突然,当年萧家军大败,主帅与六万精锐阵亡,举国哀痛。大周皇帝亲自为其举国丧,而在葬礼上,赵贵妃哀痛过渡晕厥,自此便抑郁难解,身子每况愈下,最后还是没熬过去。
太医院都说是抑郁所致。从诗可以看得出,她当时的确心事很重,临死却还要写这么一首诗,那她求的又是什么?
“你果然识得!”
萧遥还没想明白,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抬眼,萧君如已气势汹汹闯进来,满脸杀气:“詹秀英,我萧家军的军报可是你出卖的?曹湛可是你谋害的?”
萧君如脸色煞白,双眼凹陷,显然曹湛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此刻又听得这些,只怕要控制不住爆发。
突然被人这般指责,詹秀英明显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你少跟我装蒜!你与我萧家不合,人尽皆知,没想到你竟然丧心病狂到对军报下手,亏你还算是个开国功臣,简直辱没了麒麟阁!”
开国名将几乎都被挂在麒麟阁上,这是一项荣耀,也是一项功绩,是自己的血泪得到肯定的彰显。萧君如竟然骂她辱没了麒麟阁,这口气,是个人就忍不下去!
詹秀英也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年轻时脾气比萧君如还火爆,听得她如此骂,霍然起身,一拍案几:“萧君如,我念在你母亲何曦的份上一直不跟你计较,你不要得寸进尺!”
两个女人一言不合就开打,李时劝诫的话含在嘴边生生咽了回去,被堵得一脸便秘色。以前他倒是见过几次萧玉函与詹秀英打架的情形,连父亲见到都只有扶额叹息的份儿,幸好两人都舍不得对对方下杀手,旁人也就听之任之。
“还不快去叫国公和公子?”萧遥冲被吓傻了的婢女吼道。
恰巧中书令赵靖进来,碰到这场面,赶忙对李时道:“今日是国公夫人大寿,别闹出事来,你去拉萧君如,我拉夫人!别傻愣着了!”
两人都是女将,都是用剑好手,那剑花挑得迷人眼,一般人根本不敢近身,李时和赵靖差点被剑锋伤到。
算詹秀英倒霉,赵靖先制住她,萧君如一时没刹住手,那剑便刺啦一声,擦过赵靖手臂切进詹秀英皮肉。看见伤了人,萧君如的气势泄了些许,任由李时架住她,继续质问詹秀英:“那军报是不是你泄露了,还有曹湛,你为什么要杀他?”
积压的泪珠如决堤的洪流,哗啦啦地冲出来,压抑数日的悲愤、疲惫和心焦全在这一刻溃堤。
詹秀英只觉得脑袋一晕,似有千斤重,张了张嘴,辩解的话还未出口,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萧君如气急:“这种时候你还给我装?”冲过去的身形蓦地一顿,因为不止詹秀英晕倒了,连扶詹秀英的赵靖也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
詹秀英的唇色竟然在慢慢变紫,那是中毒……
萧遥拨开萧君如,连忙扯开詹秀英身上被划破的衣服。因为是春天,天气并不热,又是大寿做的华服,有些厚实,竟一时没看到血迹的颜色,此刻一撩开,从詹秀英肩头冒出来的竟然是黑血。
“快叫太医!”李时也扶住赵靖,他被划到的手臂竟然也在冒黑血。
萧遥大脑里嗡嗡直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眼泪压在眼眶中,不敢流。拔出银针封了詹秀英的心脉,趴在詹秀英肩头,将黑血一口一口吸出。
李时见得她如此,不敢怠慢,也用同样的方法封脉吸毒。赵靖只是一点擦伤,破了点皮尚且昏迷不醒,那这毒得毒成什么样?
这曦书的事情刚查出一点眉目,唯一识得曦书的国公夫人就中了毒,而这毒多半还是萧君如带来的,这个案子,更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