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要蒸骨验伤，曹湛急匆匆赶过来，狠狠剜了萧遥一眼。
萧遥摸摸面皮，笑得淡定无波。
“将军真信了他的话？”
“验验，就当是安我的心。”
曹湛道：“即便这骸骨胸口上有伤，也不能证明什么。何况我记得当年他的腿骨也断过，这骸骨上却毫无痕迹，将军莫受了这来历不明的人的欺骗。”
作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萧遥笑得十分憨厚：“曹司马抬举我了。”若你家将军是这么好骗的我就不会被关在这里了。
曹湛：……
萧君如摆摆手：“你无需再多言。”
曹湛只得退到一侧。萧遥指挥着家丁在园中挖出七尺长、三尺宽、两尺深的地窖，用柴炭烧红四壁，除去炭火，泼入二升酒，五升醋，铺竹席，放骸骨，盖草垫，一个时辰后取出，放于太阳下。
萧遥撑起红伞，覆盖在骸骨之上，隐藏之伤，分毫毕现。胸骨的伤口处，拉出一条不足两寸的红荫，这正是旧伤愈合的痕迹，而在右腿腓骨，同样有两条红荫。
“那是什么？”萧君如声音有点掩藏不住的颤抖。
“这该是生前折断过，后来骨头长好，接续两端便会出现这种红荫，这就是断骨的证明。”萧遥看向曹湛，她没看到意外，反而看到了愤恨。
萧君如面如死灰，身形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逍遥先生，帮我查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除了那两处明显的伤，其他只有磕碰的一些轻伤，怎么也不可能致命。
头与胸，是最容易致命的部位，通常杀人都会袭击这两处。萧遥直接将红伞放到骸骨的头胸位置，仔细看了良久，才道：“我猜，他的死因该是细小的针从耳孔刺入脑部。”
这种死法……
围观之人听得都下意识地捂了捂耳朵。萧君如嘴唇微微开合，仿佛在坚持着最后一丝力气，此刻她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
“何以为证？”
萧遥将头骨侧过来：“这里有密集的红点，表明刺的不止一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凶手应该是先在他后颈部刺入一针，致使他失去反抗之力，再在此处连续刺入数针，取他性命，所以，他死前，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又齐齐大吸一口凉气。
“我听闻曼图也是以一敌百的悍将，能近他身的，只怕是他极信任之人。”这曲江池畔，有萧君如的别院，自然有萧君如的心腹，若曼图从突厥潜入大周找萧君如，通过她的心腹，一点不意外。
“萧将军可认识擅长用针的人？”
萧君如脸色已经冷到极致，长吸一口气：“先生辛苦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曹湛，请先生下去歇息，好生侍候！”
这分明是威胁，阻止她继续推理下去，并且有软禁她的意思。
“萧将军，就算曼图是奸细，但他也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难道你一点不好奇，不想查明真相？”
“嗬？真相？真相就是我父亲和姑姑与那六万将士因为他的出卖，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他本就该死，至于如何死，死在哪里，又有何关系？”
由此可见，这个杀害曼图的凶手，萧君如不仅认识，而且于她而言还是很重要的人。
萧遥被关在西厢房，门窗外都守着人，当真是苍蝇也不让飞进一只。萧遥趴在门口看了看，“吱嘎”一声打开门，毫无意外两名侍卫立刻拦住了她的去路。
萧遥也不往外走，只是晾晾小门牙，说道：“我就在门口看看风景，两位随意。”
于是，侍卫便见她又搬来一张案几，一张垫子，放到门口，绝不越雷池一步，他们想赶都有点说不过去。似乎上头也没说不允许“他”在门口透气来着。
将方才侍婢送来的吃食一一摆在案几上，萧遥还温了小酒，一边品着美味佳肴，一边举杯浅酌，时不时看看院中美景品鉴一翻，直从这院墙唯美的高度，花圃杂草的凌乱萧条之美，一直夸到杂草丛中艰难长出的一株牡丹：“这牡丹开得可真好看！”
门口两人瞥了一眼刚打出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花骨朵儿的牡丹，心忖：这些文人墨客果然都虚伪至极！
见两人没反应，萧遥随即更换了话题：“我看两位小哥也该十七八了，可有娶妻？”
“如今朝廷有令，男子年及弱冠，必须娶妻，两位可不要错过了大好时光。”
“我是个画师，画过很多美人图……”
“逍遥先生，”左边那位侍卫终于回头，“我知道你想套我们的话，查明凶手，但阿史那曼图死有余辜，若当时看到他的是我，我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连全尸都不会留！”
萧遥猛地一震，难怪萧君如要将她关起来，民心难违，当年死的不止是她的亲人，那六万将士也有父母亲人，还有这些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曼图罪有应得，若惩治真凶，那便是让这些将士寒了心。人心不稳，何谈军心？
“无论这凶手是谁，我们萧家军都感激他一辈子！”
人都有好奇心，萧遥想查凶手，的确有好奇心的缘故，一则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曼图，二则更想知道曼图好好在突厥待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三则也是她最忌惮的，季斐抛出这具骸骨究竟目的为何？
以眼下的形式，若萧家军执意包庇凶手，只怕龙椅上那位看在那位萧姑姑的面子上，也不会追究，萧家军谁不想将曼图除之而后快，他也不会违背民意。那这样季斐是达不到他翻云覆雨的目的的。所以，这个案子，应该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眼下最大的疑点是，明知是送死，曼图为何还要秘密潜入大周？一定有他不得不冒死来一趟的目的。再则，他既然死在大周，为何突厥会承认他病死在突厥？
下午，萧遥还在睡午觉，萧君如来找她吃酒。萧遥迷迷糊糊被拎起来，看着萧君如一杯一杯往嘴里灌，叹了口气。
“萧将军真觉得曼图该死？”
萧君如笑得凄凉：“难道不该吗？”
“那为何萧将军那一刀没有直接取他的性命，却留了他一线生机？”
以得萧君如的性子，她即便再喜欢曼图，再泥足深陷，只要曼图真的做了对不起萧家军的事，那一刀她也绝对不可能手软。
到嘴边的酒，却下不了口，萧君如捏着酒杯看萧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何会来找她喝酒。
萧遥却很清楚她找她的目的，因为，整个萧家军的军心在此，即便是她也违逆不得，不管对曼图的死有没有疑心，是不是难过，都不能在萧家军面前表现出来。
她想查，但不能查，既然曼图该死，就让他这样死了好了，不要再牵连萧家军任何人。
可若她真有这般洒脱，这些年，为何一直没办法成亲生子，因为她心里头一直有那个疙瘩解不开。
“因为他说，他后悔了。”
萧遥以为等不到答案，萧君如却启口了。
“在军报传出去之前他就后悔了，所以，他销毁了那些军报，但最后军报为何还是传了出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让我给他一年时间，他会给我一个交代……”
查不出源头，那就从获得军报这边动手倒追过去，总能找到蛛丝马迹，显然曼图是最合适的人选。萧君如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她没有杀曼图，回到了大周，但一年后传来的却是曼图病逝的消息。
她疑惑过，迷茫过，最终不再相信。一个背弃了她的人，教她如何死心塌地相信他第二次。而那些话，也许不过是曼图为了活命，蒙蔽她的另一个借口罢了。
然而现在，曼图却死在曲江池畔，离她的别院不到两里地儿。她不由得要想，曼图是不是已经查明真相，冒死前来告知她？
女人一旦动了情，便会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内心的执迷还是合理的推理。
“先生能在大理寺之前查明那对母子的冤案，这次，可能帮我？”
萧遥心中骇然，萧君如想知道真相，但自己又不能查，还不能让大理寺刑部京兆尹介入，而李时明知道这骸骨有问题，却一直没来将骸骨收缴大理寺，这本身也是要给萧君如自己处置的机会。
如果这个案子单纯只是有人为了报仇杀了曼图，大理寺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如果另有隐情……
萧遥脑子一转，李时那个混蛋任由她被关在这里，莫非也是这个缘故？这些个狐狸，竟然都在算计她！
萧遥磨了磨后槽牙，晾出两颗小门牙：“萧将军与曼图曾经可有比较隐秘的幽会之地？”
曼图秘密来大周找萧君如，第一藏身之地应该会选择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地方，而曾经的幽会之地该是首选。如果曼图真有什么消息传给萧君如，应该也会在对他们有特别意义的地方留下线索。
萧君如愣了一下：“有！我带你去！”
红缨是萧君如身边的侍卫，也是萧君如的心腹和得力帮手。傍晚十分，红缨过来给萧遥送晚饭，在里面待了不到一刻钟离开，转头便碰到萧君如，红缨很自然地跟着萧君如一起出门。
门口遇上军司马曹湛带着一队将士过来，齐齐给萧君如拱手行礼，萧君如摆摆手，让他们免礼，带着人继续走。
曹湛的视线落在红缨身上，突然道了一声：“将军！”
萧君如背脊有点僵硬，瞥了旁边萧遥假扮的红缨一眼，确定这易容术没露出什么破绽，才昂首挺胸转头，淡漠地看向曹湛：“曹司马有事？”
曹湛扫了“红缨”一眼，“红缨”不退不避，一点破绽不露，很是大胆地回看他，连眼神都与平日一般无二。
“也没什么，就是天快黑了，想问问将军准备去哪儿？”
萧君如哀叹一声：“近日有些烦躁，我只是想出来散散心。”
“不如让属下陪你如何？也好教人放心。”
“难道你是觉得本将军功夫还比不过你？”
曹湛汗颜，这位女将军的确勇冠三军，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比得过的。
“我们女儿家说些体己话，你在，不方便。”
曹湛哪里还能坚持，只得看着她们一起离开。
画古楼中，季斐问李时：“端王这盘棋准备下到什么时候？”
这天都黑了，李时却完全不打算走。
“等我能赢你的时候。”
季斐翻白眼：“今日我们下了七局，你赢了我四局。”
李时笑：“只要有输，那就不叫赢。”两军交战，只要输一次，就是全军覆灭，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