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九月维哥开学走后,整个屋子里就显得格外冷清了,空闲的时间骤然多了起来。每到这时,魏英便会埋头专注地阅读着那部英国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这种阅读一度让她滋生出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感觉。
早在读初中的懵懂岁月,魏英其实已经看过这部小说。不过当时的她并没有更多的感想,甚至偶尔她还会觉得小说以德贝维尔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贵族身世作为“苔丝”命运的转折点显得过于牵强附会,使她对小说的构思产生了怀疑,好象这部小说的发生更多的只是出于一种杜撰,而非必然。
然而自来到维哥家“打工”之后,魏英时常会因为这个虚构的异域女子联想到自己,联想到她家由辉煌到衰落的全过程,联想到自己的落魄经历,联想到自己仿佛风中的蜡烛一样摇曳不定流泪叹息的爱情。猝然间,魏英发觉自己同“苔丝”有着太多太多的共同点。从此,她对这部小说的看法完全地改变了。
“这是一部专门为我而写的小说,太切合我个人的实际了。”是的,一部小说能与读者产生这样强烈的共鸣无疑是不朽的。虽然说魏英的人生际遇与“苔丝”存在着些许的区别,不过,在很多时候,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就是生活在当下的“苔丝”,感受到小说中无比真实的意味。
“尽管我无法将小说与现实生活 地对照,不过我的身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主人公更真实。”魏英常会自怜自悯地想,而每当她这样联想的时候,她都会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慌,因为小说中主人公悲惨的人生际遇,更因为她自己的命运。
但是有一桩事情叫她怎么也想不通,那就是小说中德伯家的大儿子亚雷同维哥之间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许多时候,当魏英想到这里时她都会觉得这部小说写得很可笑,仿佛作者处心积虑构思了亚雷这么一个角色而最终却发觉他不过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多余的怪胎。
然而更滑稽的还在于魏英常常会不自觉地将亚雷同维哥相比较,虽然魏英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荒谬,不免要自得其乐地笑出声来。至于为什么魏英更愿意将维哥同这个十恶不赦的亚雷作比较而不是另一个主人公克莱,魏英自己都不甚了了。
是的,维哥同这个亚雷毫无共同之处:他始终都善解人意,对待爱情真诚,容不得一点欺骗。他的眼睛永远是清澈的,象一汪清泉;他的心灵永远是纯洁的,象冰山上的雪莲。有他在身边,也永远是安全的。甚至如果维哥处在克莱那样的背景也许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女主人公决不会发生这以后的悲剧了,当然这一部小说也就不存在了。可是尽管有这许多的优点,在魏英的心目中却并不能丝毫增加维哥的可爱之处。
亚雷,这个十恶不赦的花花公子,为什么偏偏是他更让自己联想到维哥呢?自然这不会是因为亚雷的身份背景与维哥更为接近,机械地将二者等同起来,魏英还不至于如此荒诞不经。而且魏英也意识到作者为了塑造“苔丝”这样一个艺术形像,不得不虚构出这样一个恶的典型。但魏英对这个人物还真的恨不起来。
当然,小说中的克莱也许同维哥更为相象。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维哥远比小说中的克莱更脉脉温情,更懂得珍重女性。而如果说两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维哥同这个克莱一样会无缘无故长期漠视女主人公的痛苦,忽视“苔丝”的存在。哎,为什么这样两种相互矛盾的性格会同时共存于维哥的身上呢?
维哥啊维哥,为什么你总会漠视我的存在呢?难道因为你只是你自己而非其他任何人?难道说你对女性缺少感觉吗?甚至于竟会因为我从小与你青梅竹马地生活在一起,而你只愿意把我当作一个妹妹来看待?魏英愤愤不平地想,却怎么都感觉着自己的生活象一部老掉牙的武侠小说一样俗不可耐。
这是九月的一天早晨。刚吃过早饭,姨便独自一人到邻居家里串门去了,家里只剩下魏英一个人,魏英再次捧起了那部异域小说。受到一种由内心里滋生的强烈情感驱使,她已不能静下心来仔细地阅读下去,她的心绪已脱离书本飞到了九霄云外。
几乎每次阅读,魏英都会滋生新的体会与感悟,这一次则是因为克莱。说到底,她恨克莱,比起亚雷来,她更恨的还是这个克莱,恨得牙痒痒的。她恨他的薄情与自负,恨她造成了“苔丝”的悲剧性的一生。“爱就爱到底!”她想起了这样的一句歌词。一个不敢爱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显得比伪君子更可鄙,而不是可怜。
因此,当魏英品读这部小说时,她可以尽情地体验她的这种恨,刻骨铭心的恨。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让她去恨维哥,却是她做不到的,再怎么也恨不起来。这便是她的矛盾之处。也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恨维哥,所以就更加地恨克莱。
这个克莱,为什么不能同时就是那个可鄙可憎的亚雷呢?哎,象亚雷这样的人还真是怪,他就从来不会因为“苔丝”曾经是克莱的女人而“嫌弃”她。想到这里,魏英忽然对亚雷有了某种程度上的认同感。
“为什么我偏偏生得这样秀气,尽管我的美丽丝毫不逊色于阿菁。这一切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我和阿菁不是一样出自寒门吗?为什么我们的命运却有天壤之别?”
泪水再度模糊了魏英的视线,她情绪激动地辍泣着,尽管她试图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哎,维哥,我真的愿意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你,而决不会向你要求什么。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对我冷若冰霜,瞧你,有多么傻啊!”
魏英这样想着,一忽儿竟觉得维哥便仿佛就站在镜子里心急火燎地注视着自己,正不顾一切地要扑向自己。“你就是一个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世界上最傻最傻的傻子,”魏英继续咒骂着镜子中的维哥,因此她似乎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流淌,仿佛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
男人看到魏英的这种表现,却怯懦地离开了现场。魏英几乎是异常冷静地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消失。“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呢?”魏英正自奇怪地想,“砰”地一声仿佛示威性地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这一对父子是多么的不同啊!一个是这样的好色,一个又令人愤懑地假正经。如果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该多好啊!”魏英似乎还想仔细地品味这一件事情对自己的人生意义,心里却由于一种莫名的恐惧异常迅速地穿着衣服。当然,她并没有想到要找到那样的一粒钮扣,正当她胸口的那一粒钮扣。
这时她的眼睛再次扫向床头的那部英国小说。小说叙述的恰恰是发生在那一片茂密的森林里的那一个罪恶的夜晚,她的目光停留在这一章的最后部分:
这片美丽的女性织品,就像游丝一样的敏感,像白雪一样的纯洁。
为什么命中注定要在上面涂抹上粗鄙的图案;为什么粗鄙的常常就这样
占有了精美的画面,不该占有这个女人的男人占有了这个女人,不该遭
遇这个男人的女人遇到了这个男人……
在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诸如苔丝自己家里的人也会用宿命论的口吻
不厌其烦地说:“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正是叫人遗憾的地方。因为,从今
以后我们这个女主角的品格,同当初她从母亲家门口走出来到特兰里奇的
养鸡场碰运气的原来的她自己的联系,就被一条深不可测的社会鸿沟完全
割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