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会毕,元尧将陆渔、郭荆、宁松,以及中书令、尚书令等一干重臣叫到了开明殿,商议与大沧议盟的事。商议过程非常有趣。郭家父子觉得应该同意沧使所求,正中原之彞仪,布纲常于塞外,敷宪章而服王化,或许会使大沧成为有礼教的国家,不会随意侵袭边境。宁家父子则有不同看法,认为大沧部落各自为政,号令不统一,对大魏有利,若使其正璿衡而立宗庙,会促进各部融合,对于大魏而言弊大于利。两对父子就这样杠上了,宁松和郭荆还好,君子之争,出于义理,而归乎友谊。宁真和郭静年纪大了,火气也上来了,争论得喋喋不休,毫不相让,最后幸好两子解围,这才息罢。
元尧便将目光投至陆渔身上,问起陆渔意见。陆渔的答复是同意沧使所求。其实人所说的话,一是出于自身学识和阅历,二是由所处身份所决定。陆渔执掌军事,自然大多在军事方向去想,认为良马是当前魏军最为稀罕之物。南三州虽傍水,但终究不是淇淇大江,而是高山、平地交错相接之壤,即使不是十分适合骑兵作战,也画牢不了大的限制。
大梁地处南方,水师强横于天下,但良马短缺是一大软肋。魏军应该捉住这个情况,扬己之长,抑敌之短。元尧最后定板,决定采纳陆渔意见,与大沧互盟。大家虽有分歧,但有一点是契合的——好处还有别的,即可稳定北境,以便他日可抽调精锐的平策军南下。当然,这是不是魏庭的一厢情愿,不得而知。毕竟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风云变幻,以后经纬如何进退,谁都不知。
商议完毕,第二日元尧当庭答复金晖侯,与之在帛书上签字、盖印,达成同盟。金晖侯与唐飞赡即赍盟书,当日就离开帝都,启程北归。
陆渔也再次整理行装,带上叶离等人,以建州监军的虚职再度奉旨南下。这一次是真的打算长期留于南境,整训军队了。
与此同时,居室山以北的雪原之上,姬辕部行营。
一座高山的陬下,密集的营帐隐现在乌蒙天色里。冬雪洋洋洒洒,盖白了篷的圆顶。狼旗一下一下卷动得力道惊人,发出湃湃的响。除了围绕营地巡逻的大沧军士,其余的普通沧人皆缩在帐内,躲避严寒的侵袭。
中间一座华贵的大帐,彩旄桂旗为饰,健壮锐士为护。帐内刀剑矛列,以红毯为铺,虎皮大椅背后挂着一个醒目的狼图腾。一个火盆正燃着薪柴,火焰的影子倒在地上摇曳。
一人掀帟幕而入,腰悬墨剑,方脸稀须,正是赫连城。
“唐拓蟾派遣使团南下大魏,竟然想和魏人结盟,真是懦弱得像只绵羊,哪里有我草原男儿的嗜血勇猛。”一个披着狐裘、虎背熊腰的壮年男人蹲在火坑边,正在摇动着串连在铁叉,在坑上炙烤的一只兔子。他抬了下头,望了下赫连城,继续摇动,说道:“我叫你带人沿途行刺,你为什么没有去?”
赫连城立在火坑前,面无表情地道:“恕我直言,刺杀使团并不明智。”
这人手一顿,站了起来,死死瞪着赫连城,诘问道:“怎么就不明智了?”
赫连城并不惧怕,望着被炙烤的兔子,徐徐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若是狮子粗心大意,忘记了兔子也有牙齿,也会龇咬。那么迟早有一天它会死在狼群的围攻之下。”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联合其他六匹恶狼,围剿风瑶部这头狮子。”这人恍然大悟,然后冷冷地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赫连城轻轻一笑,赞道:“慕容汗王所言极是。”
原来此人是大沧八大部落之一,姬辕部的汗王慕容辞。姬辕部落实力强横,仅次于大汗唐拓蟾所在的风遥部,其余信奚、弦卢、盖寅、易诂、冈谭、广庚六部则逊之。故而,八部之中以风瑶部为尊,但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大家都在较劲。
慕容辞蹲下,将烤好的兔子取下,用刀割下一块油香兔肉递到赫连城面前,笑道:“来!尝一下。”
“好香的肉!”赫连城接过匕首,闻了一下香味洋溢的炙肉,递回给慕容辞,“这块肉最终应该由汗王所食”。
慕容辞愕然片刻,将其接回,仰天一笑。
出了大帐,赫连城慢步在雪地上,穿过一顶又一顶帐篷,听着里面或欢声笑语或低浅眠音,望着篷外围在篝火前尝炙肉,喝羊奶酒的沧人,他神容平静,心生怅然。行走在异国他乡,即饮蜜汁,喉咙也是苦涩的。对于无家可归,或漂泊在外的旅人、游子而言,杯盏上盛的是何物并不重要,饮的从来不是味道,而是那一份情。
独自穿过姬辕部的营地,出了栅寨辕门,他依旧不停脚步,一直在走,踏出了长长两行深堑脚印,又随即被彯彯的风雪填满。
他登上了这座名叫草堂山的山顶,坐在一块早已斑白的平石上,放下墨剑,轻喘一口气,凝神片刻,转头望向山下星罗棋布的大营。一盏盏烛光在他眸子里摇曳,如焕炳繁星。
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轻酌一口羊奶酒。侧首向西南,不见高围,单见苍茫原野,野中有山跨跱入云,嗟叹道:“候雁衔芦而南,旅人何归?”
殊不知泠水以南,大梁境内亦有人不顾寒冬,身披锦裘,登高台,眺目盘桓大江两岸的南雁,深邃北望,念天地之悠悠,喟叹道:“好美的江山,雄奇壮阔。好战场啊!”陈子放忽然兴致大发,将身上暖裘捉起一抛,猛然拔出腰间之剑,于台上吟诗起舞,斩风裂雪,断金削石,打出剑影三十八。
“大风起兮云飞扬,射猎北国兮焕八荒,擎毫作赋兮墨千行!”
诗完剑停,收剑于鞘。
绯红盈脸,胸膛似起一簇火,蔓延至全身,他轻吟一声,好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