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燕打量着正在活络手腕的召平,瞧他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笑道:“景君,你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说话的语气很激动,听起来好像是很气愤。但你现在的动作表现倒是平静。”
“平静?”召平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道:“唉,项将军,我这不是平静,是无奈!是无奈的气愤!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难不成您要我像乡野匹夫那样气愤得拍案而起,然后破口大骂?接着,您再让手下把我邦下去?再把莫须有的秦谍罪扣在我的身上?再治我们景氏家族一个通秦叛国的三族罪?”
说到三族罪的时候,召平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严肃了,他沉声继续道:“项将军,士可杀不可辱!您想要杀我的话,直接就杀吧!但请不要这样折辱我。我不是匹夫,也不会像乡野匹夫那样破口大骂!即使今日我受到您这样无礼的折辱,我也不会干匹夫做的事情!”
“景君,你好像误会了一些事情。只有莽夫才会遇上一点不快之事就破口大骂。匹夫未必是莽夫,他们只是一群庸碌的人,而庸碌的人一般来说是怕事而怯弱的。所以,通常之下,匹夫们见了世卿贵族,见了本将军可不会像你现在这样的态度。”
项燕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让召平不知该怎么回应。于是,召平顿了顿,生硬地问道:“项将军,我不是匹夫,从来都不是!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想要夸你呀。”项燕此言一出,召平立刻瞪大了眸子,反问道:“您想要夸我什么?我没什么值得您夸的。”其实,现在召平心里慌张极了,生怕项燕接下来会点明说,你的秦谍身份早就暴露了。
项燕微笑道:“不,景君,你太谦虚了。我是真心想夸你好素质,好教养,不愧是三户世卿的大宗嗣子。你看你都气到这份上了,还不忘用敬语,还不忘强调自己是三户。这穷讲究的路数,确实一般人做不到!”
“项将军,您这是反讽我迂腐呢?还是反讽我傲慢呢?我本是墨家弟子,本来我也不是持贵自己出身如何好的人。但是,作为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我觉得做人应该有底线。反正随您怎么想,我都不会干破口大骂那样的事情。干了那样的事情,不仅是失礼,丢了景氏面子的问题,更是违背了墨家兼爱非攻的原则。”
召平这话一说完,项燕周围的手下都纷纷笑了起来。项燕反而沉色道:“不,景君,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项某是真心夸你,没有别的意思。毕竟,人在落难之时,还能坚持穷讲究的路数,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能做到这份的人,确实如你所言,那都是很有原则底线的人。而我吧,特喜欢跟你这样有原则底线的人做单独交流。”说罢,项燕便支开了左右。
“项将军,您到底想跟我聊什么?如果您想要问我关于召平的事情,那么我能告诉您的事情。坦诚地说,真的不多啊。我和他是认识有一段时间。在咸阳的时候,我们之间也确实有不少的来往,但是我们依旧算不得那种特别熟悉的朋友。我和他交好,仅仅是因为大家喜欢下六博棋。所以,我们除了常在一起下六博棋之外,也没其他的接触。另外,我这人不好打听。故此,我也从来不问他关于下棋之外的事情。真的,我是真不知道他是秦谍。然后,我也真的不是秦谍!”
项燕面无表情地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是秦谍。”
“什么?您知道我不是秦谍?那您为什么要扣我两次?为什么还要诬蔑我是秦谍?”召平瞪大了眸子,心想项燕这又是唱得哪出啊?
项燕道:“诬蔑,这个词用得太难听了吧。老夫奉命查秦谍,你随秦谍召平一起入境,我查扣你是应该的。再者,第一次查扣的时候,我不就是说过嘛,近些时日来有不少人冒充你。所以,我查扣你除了奉命行事之外,更是为了验明你的身份。”
“那这回呢?现在您都知道我的身份了,也知道我不是秦谍了!为什么还要扣我?为什么还把我跟死人的关一起?”召平的语气很连贯,听起来很振振有词。其实,他现在心里根本没有底。
项燕微微扬起嘴角,道:“这个嘛,我也是为了进一步确认景君你的身份。顺便,我也好借机跟你谈一些事情。”
“谈什么?我都说了我真不知道多少关于召平的事情!项将军,您就发发善心,放我……”
未及召平把话说完,项燕忽然沉色道:“我并不打算跟你谈召平以及秦谍的事情。景君,我们接着昨天令尹跟你聊的话题,聊下去就可以了。”
“昨天令尹跟我聊得话题?”召平愣了一下,回道:“昨天令尹也没跟我聊什么呀。他就是跟我分析一下如今寿春城中的事情,顺便也跟我分析了一下蔡城关的事情。”召平说着,放慢了语速,定睛看着项燕,试探性问道:“您现在扣押我,该不是想以此威逼我去构陷令尹通秦叛楚吧?”
项燕严肃道:“那怎么可能呢!老夫可不是李园那种人。我做事情也有原则底线的。我不会平白地去构陷任何一个人是秦谍,除非这个人身上真的有疑点。对了,昨天李园是不是跟你说,我的次子项梁现在是蔡城关的守将,所以我不可能不知道你们在蔡城关被匪徒拦截的事情?”
召平茫然地点了一下头。此刻,他的心还是悬着的。因为项燕的前半句话是显然话中有话,而且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项燕哼了一声,继续道:“李园他是不是还跟你说我是故意装糊涂的?顺便,他是不是黑了我的儿子项梁啊?我猜他一定跟你说,送你们从秦国归楚的人皆是秦国锐士,而秦国锐士出手好是闻名天下的事情。乌合之众的盗匪怎么可能会秦国锐士的对手。所以,在蔡城关拦截你们的匪徒是我儿子项梁所带的楚国王卒,是吧?所以,我才会装糊涂的,是吧?”
“嗯,是的。”说着,召平的表情越加茫然了。
项燕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们楚国怎么会有李园这样的令尹。景君,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段时间白天除了上朝之外,几乎都在雍门候着你。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抓秦谍,为了抓这次混在护送你归楚行队里的那些秦谍。如果我在蔡城关就下了埋伏,那我又何必这样麻烦折腾自己啊!再者,调兵是要有虎符的。虎符在大王那里。如今大王崩逝,虎符自然在太后手中。蔡城关的守将是我的亲儿子,可我没有虎符,他不会听我调遣的啊。”
“这……难道都是令尹所为?”召平现在真有些懵了。因为在蔡城关拦截的蒙面匪徒有三拨人。景驹自己找来的墨家弟子是一拨,李园也确实有派一拨,还有一拨人若不是项燕所为,那还会有谁呢?
项燕道:“这倒是很有可能啊。景君,你刚回楚国,国中的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我们的太后平素不怎么管外朝的事情,事事都托付给她哥哥李园。说不定李园还真有虎符。另外,你别觉得李园看起来温文尔雅,他就不会手起刀落。当初楚考烈王崩逝,他为了跟春申君争辅政之位,直接在王宫的棘门暗下伏兵,不仅杀了春申君,还夷了春申君三族。”
“可我不是春申君那样的大人物啊。令尹调兵拦截我图什么呢?就算我们景氏跟令尹过去有些过节,那他不愿意我回来?您也说了如今太后是事事都托付给令尹,那令尹完全可以借太后之意让我继续留在秦国啊。调兵拦截,这动作未免太大了吧?而且现在护送我回来的秦国锐士基本上都死了。这事情早点晚点也都会传到秦国那里。到时就算我们可以把事情推到盘踞在蔡城关附近那些朝秦暮楚的盗匪。但是,这样也会显得我们楚国的治安很差吗?再者,您我都不信的事情,秦国人也不会信吧?令尹这么做岂不是很……”
项燕沉着脸,接语道:“很蠢。然而,李园就是这样的人。要不我干嘛叹息说,我们楚国怎么会有这样的令尹。好了,景君,我看你也是聪明人,想来现在你也该清楚蔡城关是怎么回事情了,也更明白现在自己的处境是怎么样的吧。废话,我也不跟你多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想不想出去?”
召平现在依旧不是很清楚蔡城关第三拨人的具体身份,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受制于人的处境,更明白项燕这番话的用意也是在拉拢他。于是,他思量一下,回答道:“我当然很想要出去。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出去?还望项将军能明示!”
“以李园的为人,之前他帮你从我这里离开也不会是白帮的。说吧,昨天他让你做什么来回报他或者说回报他们李家?”
“对付项……”召平刚把项字说出口,项燕就立刻打断道:“你顺着令尹的意思,做相反的事情就可以了。这样对景氏比较好,对楚国也比较好。”
召平愣了一下,应道:“项将军,说得是。我听您的。”说完,他便神色尴尬地拜了一礼。
见此,项燕立刻起身扶起了召平,亲切道:“景君,不用多礼。我们来日方长得很呀。”
召平点了点头,怯声道:“项将军,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快了,也就再过两三天吧。”
召平不解地蹙眉道:“为什么还要两三天啊?”
“因为齐国到楚国有一段路程,而且好像也出了一些事情。所以,公子负刍和你的未婚妻齐公主田娇还要再过二三天才能到寿春城啊。待齐公主田娇一到,她指认完你是景驹。你就可以出去了。”
听到齐公主田娇的时候,召平瞬间就有一种崩溃的感觉。因为齐公主田娇正是五年前他执行“小星”任务所护送的对象。换言之,田娇知道他是召平,不是景驹。田娇怎么可能会指认他是景驹呢?想到这里,召平顿觉姜还是老的辣,项燕真是老候正,这心思真不是一般的缜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