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交交黄鸟
柳馥2019-02-05 23:564,530

  隔日的朝会,李太后带着丧子的悲痛和对前景的忧愁,哭丧着脸地读完了李园拟草的楚王遗诏。由于这份遗诏到李太后手里的时候,距离开朝不足半个时辰。所以,李太后并没有在事先预览过,在宣读的时候,她读出了好几处。虽然她每次读错的时候都会立刻改过且复述一下前句,但这样做也终是打断了文章宣读的连贯性,加上她说话带着哭腔吞字本身也不是特别的清晰。遗诏不同一般的文书,文辞上是断断不能出错的,一字之差也可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所以,在李太后宣读完之后,以三闾大夫屈布以此为由上奏,希望太后可以赐臣瞻看一眼。公族出身的礼官们纷纷附议屈布。李太后迟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李园。李园思量一下,考虑到楚王悍生前的诏书本身大都出自他的手笔,所以他自渡别人看不出字迹的不同,便点了点头。而这时,项燕请奏道:“臣以为君上遗诏本无需给下臣们观瞻,三闾大夫提要求不太合理。不,应该说是失礼。自古为人臣下者不当议君上,也不当质疑君上。现在君上的遗命已经由太后宣告,尊行君命才是为人臣者当做的事情。”

  三闾大夫屈布道:“项将军此言诧异。我进言希望太后可以赐臣瞻看一眼遗诏,本就是为了更好地尊行君命。难道……”

  项燕打断道:“太后都已经宣告过了君上的遗诏。难道三闾大夫真的完全没有听清的话吗?太后宣告得的内容,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一个而立之年的人不应该没有听清楚吧?难道你有耳疾?”

  “我没有耳疾。这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听清楚,你没看见那些附议的人嘛。”三闾大夫屈布的语气越来越轻,他意识到自己的言语现在已经被项燕带偏了。

  “没有耳疾,还没有听清楚的话,那就是三闾大夫刚才没有用心听太后的吩咐。上朝心不在焉,这就更不当是人臣所为了。三闾大夫,你确定公族子弟都跟你一样心不在焉吗?”项燕说罢,之前附议屈布的公族礼官们纷纷改口。于是,屈布也只好拜礼请罪。见此,项燕又上奏道:“三闾大夫既有悔过之心,又是初犯。臣请太后可以酌情宽谅。”

  李园顺水推舟附议道:“臣以为项将军所言甚是。另外,臣以太后允许臣再宣读一遍遗诏,便以臣下铭记。”

  李太后道:“一切依令尹之言。”接着,她便将遗诏合好交于寺人。遗诏再由寺人转手交于李园来宣读。李园宣读完之后,项燕带头表示愿意遵封大王遗命。接下来,朝堂上三户的公族们介于之前的事情,也纷纷附议了项燕。这场朝会出乎了李园的意料,在一片尊奉王命的拥护声之结束。不过,李园却想不太明白项燕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帮他。

  散朝后,李园在甬道拦住项燕,问道:“项将军,您刚才这么好意?是有何求啊?”

  项燕环顾了一下左右,见没什么人,便微微提起唇角道:“老夫没有什么所求,我刚才只是尽人臣的本分而已。为臣确实不当议或者疑上,屈布之言确实是言差了。唉,三户子弟现在越来越没有礼,容着他们是不行的。当年晋国为什么会被赵魏韩三家分了呢?那还不是因为晋国国君太信任这三家上卿。最后,晋国公室的子弟拥有土地和官爵竟然不如赵魏韩这三家桑上卿的子弟。虽然我们楚国屈景昭这三户是公族,但是公族和公室是不一样的。公室才是大王的血亲近属的成员,公族不过是大王的同宗远亲。”

  说到这里,项燕顿了顿,道:“别忘了,亡晋的赵魏韩三家当中,韩国也是跟晋国同宗的。鄙语说,前车覆,后车诫。我在朝堂说那些话并不是为了帮令尹什么忙,只是老夫单纯看不过去如今三户的作为罢了。鄙语说,前车覆,后车诫。老夫望令尹能戒之。哦,对了,你刚才问我所求,我想替我的小儿子项伯想一个求情,望太后宽谅。”

  “看来你我关于三户的看法还挺接近啊。至于项伯的事情嘛,少儿也只是一时气话。昨天都过去了,昨天的事情项将军你不要再提了。明天你让项伯继续来东宫就是了。”

  项燕忽然沉了一下脸,又微微提起唇角道:“老夫替小儿先谢过令尹了。不过,昨天过去了,昨天的事情没有过去。大王驾崩了,布告天下的使者没有派出,丧事还没有办,大王想要召回在其他诸侯国为质的公子的遗愿也尚未完成。这些事情一天没有完成,那么昨天的事情就不能算过去。”

  “项将军不是看不惯公族嘛……”未及李园把话说完,项燕打断道:“公族和公室是不一样的。再者,看得惯和看不惯,为人臣子都当替大王完成遗愿。说来,令尹打算怎么替大王完成遗愿呢?”

  李园沉色道:“这就不劳项将军费心了。”

  “是吗?”项燕淡然道:“那倒是好事。我这人原本不太爱多费心思。只是有时老夫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多费心思。昨天我的小儿子项伯回家之后,他跟我哭诉在螽斯宫陪侍王子犹唱《鸱鸮》被太后责训的事情,说他自己是无心犯错。《鸱鸮》是王子犹让他唱的。我跟他说,大王是国君,太后是国君母,高于国君,王子犹是国君的弟,是臣。所以,事情还得听太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去,去抄一百遍荀子的《臣道》篇给我。结果啊,这孩今天早上在我上朝之前,他就让仆从抬上来一堆简牍给我,打开全是荀子《臣道》篇。你说这一个晚上怎么可能抄得完一百遍荀子的《臣道》。”

  “十岁就知道找人模仿字迹代写。这孩子是不管不行了,所以项将军得空多操自己儿子的心。国事就……”

  未待李园把话说完,项燕立刻打断道:“可不是得多操心嘛。我的这小儿子实在是蠢啊。他找人代写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之前他哥哥几年罚抄的《臣道》夹在里面。这小竖子大概是以为字迹相似,别人就看不出来了吧。可这根本就不是字迹的问题,而是墨迹的问题。这新写在简牍上面的字,其墨迹自然也是新的,跟着那些旧的简牍上面暗沉的墨迹是不一样的。再者,用来书记简牍或者绢布放久了跟新的也是不一样的,只是不过没那么明显罢了。但若捧着手里细细看来的话,那也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令尹,你这能糊弄谁呀?”

  听到这里,李园算是明白了。项燕说不是在说项伯蠢,而是在指桑骂槐地说他李园蠢。李园脸色难看地尴尬道:“确实是糊弄不了人,尤其是像项将军这样的明眼人。毕竟,项将军还兼着我们楚国的候正。候正嘛,掌情报侦查。您肯定要比一般人能明察秋毫。这点上,李某万倍不及您。只是项将军您既然明慧至此,也该明白有些话错过了该说的时候,那就多说无益。说了恐怕只会给自己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令尹,不亏是跟苏秦的弟子学过纵横之道的人,这口才上,老夫不及你啊。哎呀,原本那些话,我是不想说的。只是我怕我不说的话,我那个蠢儿子项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啊。人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就能容易犯相同的错误。若是这样的错再犯的话,让别人先知道,比如屈布吧,那么这个错误的代价不比什么麻烦都大吗?令尹,我真是出于好意才说的。毕竟,三户的事情上,我们观点是比较接近的。说来屈布这人很好礼也很知礼,他在朝堂那样越礼发问,显然他也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吧。令尹,日后还要多留神啊。”

  李园皱眉思量一会儿,颇为不甘地作揖道:“方才是李某失礼了。眼下的事情还望项将军能多费心思,指点再一二。”

  项燕挥了一下手,客气地推辞道:“指点不敢当。令尹,当年怎么替太后操办先王的丧仪,如今按部就班不就可以了嘛?”而这时几只黄雀停在回廊的栏杆上,项燕沉色道:“令尹,你看给鸱鸮果腹的小鸟,这不自己飞来了嘛。其实,屈布和三户的事情跟潜伏在我们楚国的秦谍一样不难解决,眼下就是一个时机。能不能抓住,不在老夫,在于令尹你。”说罢,项燕便作揖辞别了。不过,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李园瞬间明白了项燕的意思。因为项燕所吟得这首《黄鸟》诗取自诗经的秦风,这首是秦人的哀悼子车氏三子的挽诗。子车氏三子分别叫是奄息、仲行和针虎。他们三人是秦穆公时期很有名的武士,也是秦穆公的宠臣。所以,秦穆公死的时候就要求这三人殉葬。秦人虽然很惋惜三个武士,但是君命难为。最后嘛,子车氏三子殉葬了,秦人出于他们三兄弟的惋惜和哀悼做了这首《黄鸟》诗。

  不过,项燕现在吟诵这首《黄鸟》诗显然不是出于对子车氏三子的哀悼,而是暗示李园可以如法炮制地将屈布至于子车氏三子的境遇。李园板着脸,心中暗自感慨道:好一首《黄鸟》诗。这老叟倒是一个有主意的狠人,而且还特别能损人。他让我用这样的法子除掉屈布,这对他简直是一箭双雕。既可以给三户世卿们一点颜色,又让我担着逼人殉葬的恶名。行,这个恶人来我做。但是项将军,您也别把自己摘出去。

  于是,当日的下午李园带着李太后新下的诏命,亲自到了项燕的府邸。然后,他一本正经宣读完李太后让项燕主持王丧相关事宜的诏命后,又支开左右,特别认真地交代道:“项将军,太后说了大王生前最重感情,他希望生前的几位故友可以到泉下相伴,希望项将军可以把这件事也办好。”

  项燕应了一声遵命,便拜礼接过诏命,又思想一下,沉色问道:“令尹,太后诏命,为人臣是当遵命。只是大王的几个故友,太后不明说的话,老夫也不知道具体指谁。毕竟,大王生前的好友很多呀,除了三闾大夫屈布之外,还有不少从秦国来的人呀。”

  李园亦沉色道:“太后说了,大王生前喜欢热闹,人多一点也无妨。这名单嘛,我想项将军的心中是有数的。之前您跟我说,您对三户的看法跟我是一样的。那么现在我告诉您,关于对秦谍的看法,我们也是一致的。而且我和太后也都赞同您对秦谍的处理。所以,这回殉死的名单怎么列,您是有数的。毕竟,您当了我们楚国这么多年的候正。春申君在世之时,您不就跟在秦国的楚谍东君有过不少联系嘛。如今在楚国的秦谍的情况,您比我要清楚吧。”

  项燕顿了一下,浅笑道:“哎呀,令尹也知道东君啊。看来令尹也很清楚秦谍在我们楚国的情况吧?”

  “项将军,我曾在春申君的门下当了近十年的门客,也替他办了不少事,知道东君之名也没什么奇怪。项将军,您不要明知故问了。我李园什么底线,您是清楚的。实话说,如今我要比您清楚秦谍在楚国的情况,那么眼下的事情我也不劳烦您。至于逼人殉死的恶名,这个我不怕多担。毕竟,我的名声早在十年前我带人诛春申君三族就已经没有了。你你和三户那些世卿贵族大概都觉得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吧。但我诛春申君确实是奉先王命。而且春申君也确实犯了不可言之恶。”

  李园说到春申君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越僵。于是,他顿了一下,复言道:“项将军,也许您不信我李园一个赵人会爱楚国胜过赵国,胜过自己的生命。但是我真的爱楚国。所以,在秦谍的问题上,我和您的观点是真的没有矛盾。您也真的不用怀疑我对楚国的忠诚。”

  “令尹言重了,你是我们楚王的亲舅父,我们楚国太后的亲哥哥。你跟我们楚国那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老夫怎么可能怀疑您的爱楚之心呢!”项燕顿了一下,言道:“老夫只是有点顾忌呀。秦谍嘛,诛了一波,还会再来的。何况秦谍的人数可不少,加上三户的话,这回的名单是不是会有点太多啊。”

  李园沉色道:“屈布必死,其他您自己定吧。太后说了大王好热闹,下泉相伴的人多一点也没关系。至于诛秦谍嘛,利于楚国,您长久地做下去也无妨。项将军,现在应该没有顾忌了吧?”

  项燕默然点一下头,没有多言。接下来,楚国上下开始一边忙着操办准备大王丧礼的相关事宜,一边严格地清查秦谍。

  备注:《国语·晋语七》:“知张老之智而不诈也,使为元候。”韦昭注:“元候,中军候奄。”候奄、候正和元候都是负责军中情报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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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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