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奈道:“弹琴之人技艺高超,在下欲结交引玉姑娘,不知可有这个荣幸请引玉姑娘到我府上传授琴艺?”
小厮挠挠头:“这……这有些为难,我们阁中从未有外出授艺的先例。”
“那怎样才能请引玉姑娘来教我学琴呢?姑娘若是不便外出,我来温香阁也可以,至于束脩,”何奈想了想郡主的身家,比出了一个数:“若是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加。”
温香阁中生意惨淡,小厮很少见到这么大方的主顾,他一时之间有些心动,不过这事情并不由他做主,他恭敬道:“姑娘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将此事告知管事,待管事来同姑娘商议。”
“不必了。”管事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温香阁中的手艺概不传授外人,姑娘请回吧。”
何奈看向她,她见着这些衰老的面孔时,已经设想过管事多年以后的模样,头上撮了香泽,盘旋于脑后用发笄固定,浓密的头发看起来黝黑发亮,一丝不苟,她面上画着精细的妆容,纵使上了年纪,也是光彩照人的模样。
妆容精致是真的,管事脸上却没了当年的精气神。她板着一张脸,脸上的肌肤都向下坠着,整个人显得低沉而又失落,带着一些固执的刻薄,何奈觉得她下一刻就要叹起气来。
温香阁这些年的日子,委实不好过啊。从管事收留茉秋,何奈便知晓,温香阁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风月所。
她并没有放弃自己此行的目的:“温香阁中的手艺概不传给外人,那么,我也成为温香阁中的一员呢?”
何奈当然没有琴棋书画的技艺傍身,她的化妆术,又再次为她争取到了在温香阁中工作的机会,眼见着小厮领着她来到曾经的房间,何奈不禁有些失笑,阴梦石中无关紧要的细节,向来都是这般敷衍了事。
小厮毕恭毕敬地说:“奈姑娘,这儿今后,便是您的居所了。”他说完之后对何奈的疑惑又冒上心尖,这位姑娘能许下数额庞大的束脩,想来并不缺钱,怎么会为了学琴艺来到温香阁呢?她身份成谜,不过小厮也不敢怠慢,这位姑娘方才露出的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化妆术,能让姿色平平的姑娘瞬间变成清丽佳人,温香阁中如今缺少门面,有这位姑娘在,或许也能将温香阁中的几位头牌,变成这一带的红人。
何奈摆摆手,让小厮先下去,示意她自己来收拾房间,小厮临走前,何奈才像想到什么似的,对他说:“对了,我的侍女还在天一阁中等着消息,你去天一阁中,找一位叫今相的姑娘,说我已经在温香阁中找到了活儿,将她带到这儿,金相,她口不能言,若有什么得罪之处,麻烦你担待一些。”
小厮热情地说:“那是自然,既然是奈姑娘的人,我这就将今相姑娘带过来。”
温香阁同天一阁不过几步之遥,小厮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郡主带过来。
小厮同何奈道:“姑娘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我们阁中对于生面孔有一套手续要办,奈姑娘是管事亲自留下的人,今相姑娘免不得要经受盘查,故而耽误了一些功夫,还望姑娘能够理解。”
何奈见郡主那张平凡的脸上眼神畏缩,心道她入戏真快,将她拉到身边随意寒暄了几句,将小厮打发走。
“我并没有见到那位乐师。”何奈想了想,道:“他们说弹琴的是引玉姑娘。”
郡主在小厮走后,也不再进行伪装,她双手握拳 ,白皙的手上能够看到一点凸出来的青筋:“我当时以为他死了,但是后来偶然得知温香阁的管事收留了他,他确实应该在温香阁中,阁中隐瞒他的身份,也是理所应当。”
她面上悔恨交加,何奈不由问道:“你们曾经?你找上他,却不借用魏王府的力量,你们……”
卫含霜抬眼:“奈姑娘要听一个故事吗?”
卫含霜是魏王同王妃所生,她是魏王的独女,从小被视作掌上明珠,养在深闺大宅中,乖巧听话,不谙世事。
她从小学东西慢,不爱琴棋书画,也不爱女工刺绣,更不爱舞枪弄棒,平日里盯着池塘中的游鱼,地上的蚂蚁,天上的飞鸟,便可以消磨一天的时光,母妃时常觉得她不够活泼,叫来同龄的小孩同她玩耍,她们热热闹闹地在院子中捉迷藏,她偏在假山中找了一个僻静的所在,安安静静地睡了一天,根本不知外边为了找她闹出了怎样的天翻地覆。
母亲看出了她万事都不感兴趣,也不再画蛇添足,想方设法让她变得更活泼一些,只要不遇上危险,她想做什么事情都由着她,可她想做的事情又实在不多,家中的鱼塘中养了五颜六色的锦鲤,地上的蚂蚁窝从来不会被下人填平,这是她少数感兴趣的事。有次父王带着她去马场骑马,她看到高额大马,吓得昏厥过去,醒来之后就连那唯一的一点爱好都消失了。
在她十四岁那年,父王为她请来了宫廷乐师夏芒,教授她琴艺。
乐师只比她大五岁,她第一眼见到乐师的时候,乐师身着黑色长衫,手中持着一把褐色的琴,眉宇间是如水一样的清浅,这是一张淡颜,仅凭第一面很难让人记得住他的长相,他静静立在那儿,不知为何让她想到了驮着泥土的蚂蚁,她少见地,在初次见面时,便记住了这张脸,且心生好感。
家中下人告知乐师的消息中,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夏芒只好从最简单的十二律五音七声教起,这些她是知道的,但这些音阶落在她耳中都是一个调,她分辨不清,夏芒教她的时候,她正盯着他修长、纤细的手,他的手在琴弦上,像一只啄着虫子的鸟,她竟然第一次听出了这些音节的不同。
乐师笑了起来,像是雾蒙蒙的水面起了涟漪,这张辨识度极低的脸上瞬间含了江湖秀色:“含霜郡主真是聪慧。”
母妃之所以让她学琴,是希望她能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乐师教她的第一首曲子是长相思,她觉得乐师的手像一只迷路的鸟,在琴弦上纷飞,不时又回到原地,她是惯于从旁观者的立场找到合适的路线,轮到她弹琴的时候,她顺着琴弦捋过,古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她见乐师微微皱着眉,她不由失笑,照着乐师方才的手法重弹了一遍曲子,手法顺畅无比,这首曲子本欲表达的是一种惆怅,但她从未识过愁滋味,音准到了已属难得。
夏芒又露出了湖水秀色般的笑容。
只要是夏芒教授的曲子,她都学得飞快,虽然琴音中的韵味在她手底早已经变了调,但有乐师的夸奖,卫含霜还是分外开心,她这些年过去,难得的遇到了令她感兴趣的人。
在弹琴的间隙,她抬头看到乐师闭着眼睛聆听,心想,他真像是一只栖息在花丛中的蝴蝶。
母亲要来检查她学琴的成果,见她已经能够独自弹奏几首曲子,直夸奖乐师教的好,他看着卫含霜,只说是她天资聪颖。
有一日到了学琴的时辰,她并没有见到他来,侍女说夏芒是宫廷中的乐师,平日里负责教授她琴艺,但是遇到宫里有演出的时候,他自然是要回到教坊的。
窗外的树上,鸟儿从空中飞过,落到了巢里,她的那只鸟儿,却离巢了。
她一连等了三天,在第四天的时候,才见到了乐师。
乐师在宫里的演出只有一天,他却在宫里待了两天,她心想,乐师也会如贪玩的鸟儿一样,贪恋别处的好风光吗?
她想问乐师,乐师却主动提起,他在宫内生了一场病,在家里养了两天,耽误了郡主学琴的功夫。
“是耽误啊,你让我在这儿白等了三天。我很难过。”
乐师很少见这位传言中不苟言笑的郡主情绪波动的时候,琴声或低沉婉转,或高昂激烈,琴曲或流畅或滞涩,她不动如山,浑不在意。
何况她此时,还说出了她很难过。
乐师感受到了自己的罪大恶极,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情况,他挣扎了片刻,问卫含霜,如何才能让她开心起来。
卫含霜心想拔掉他的羽毛,他就无法飞走了,但乐师是人,他没有长了真的羽毛。
“我要同父王说,今后不准你再回到宫里。”
乐师诧异,他以为这是要将他宫廷乐师的身份一举剥夺,他的父亲在教坊中便是一名乐师,他从小跟着父亲学琴,长大以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宫廷乐师,他从未想过,脱离了宫廷乐师的身份,他还能做什么。
卫含霜说完之后就要去找父王,乐师匆匆拦住了她:“学琴十三载,十指生茧,弦只在我初学时断过一次。教坊第一部演奏五十余次,每得陛下赏赐。郡主,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
卫含霜以为乐师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也想留在自己身边,故而张开了翅膀,向她炫耀起了自己这些年的功勋。
她心情大好:“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同父亲说。”
乐师的病表面上看起来已无大碍,但毕竟没有好利索,在卫含霜走后,他急火攻心,一时间咳嗽不止,等到平息了咳嗽,他心中又是一阵悲哀,父亲曾经教导他,身在教坊司,于三教九流而言是最高的荣誉,若是他不能被教坊选上,活在这世上,只能是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