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妍那日有些失态,第二天面对众人时,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她也没有就此闲着,虽然她已经将苏家的家财散了个七七八八,但苏家的家底尚在,这些钱财也足以让她一生无忧。
她开了两间铺子,一间胭脂铺,一间当铺。当铺雇佣了一位掌柜来管事。
她亲自管着这间胭脂铺,凡事亲力亲为。时至隆冬,寒冷的青连城中已不剩下什么生机,她从其余的胭脂客商那里买来了晒干的花,对它们的色泽亲自进行比对,与何奈二人从中挑拣出最称心的花瓣,慢慢研磨,制成胭脂。
她们做的胭脂,色彩多样,幽香袭人,香气带着名气,很快在青连城中传播开来。
闻声而来的人们上门之后,发现苏老板的胭脂铺子并不常开,不知她什么时候便关门歇业了,后来他们渐渐摸清楚了苏老板的规律,若她不在胭脂铺中,便是去了海边。
天寒地冻,冬天并不是一个适合垂钓的季节,但有敖郁在边上,他们每次都收获颇丰,只是苏妍的目的并不在于钓鱼,每次钓到了鱼之后总要放生,敖郁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但见苏妍遥望着苍茫海面,不知在想什么,有次终于问起苏妍原因。
苏妍道:“我从前惯是喜欢来这片海滩玩儿,这片海滩分外有灵性,我所有的心愿在这儿基本都能够实现,小的时候,我也并无什么大的心愿,无非是母亲的身体好转,当然还有一些小的愿望,比如让我能够捡到贝壳,那个时候也是隆冬,许完心愿之后果真捡到了又大又漂亮的贝壳,没有实现的只有那么一桩,我救起的那条小水蛇,突然之间就不见了,我想知道它有没有回到这片海域,却一直没有收到应答,也再没有见过它。”
“你,你还记得?”敖郁听她说起自己,一瞬间喜出望外。
“若在吴苏城中,这些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但来到这儿,那些琐碎的小事也兀的出现在脑海中,正巧来这儿碰碰运气。”
敖郁的欣喜不变,不过他的重点放在了恩人姐姐说自己来这儿碰碰运气,她心中有什么渴望发生的事吗?
敖郁接着苏妍的话问了出来。
苏妍摇摇头:“没什么了,说来也是痴心妄想,我原本想着能够同他们再见一面,他们这些年来,一场梦都不曾托给我,但又转念一想,或许他们早已经走过了奈何桥,去了下辈子,想到这茬还是算了。你们这段时日受着寒风陪我在海边,真是抱歉。”
何奈闻言挠了挠时轻辞的手,时轻辞在何奈的掌心中画了一个圆圈。
敖郁从这两人的眼神中领略到了他们的意思,他宽慰苏妍道:“这片海域既然在你小时候这般神奇,许是见你如今相貌变化,不敢确认,一时之间漏掉了你的愿望,你再许一个,或许今晚伯父伯父便会入梦来呢。”
何奈也在一边催促:“对啊,苏妍,这海边结了冰,相当于眼睛上遮了一层纱,它自然是认不出你的。”
她不过说了一些傻里傻气的事,这几个人偏生还在附和她,苏妍在这以前,几乎要将小时候的事都当作一场梦来看待,现在受到这几个人的鼓动,她也将此视作玩乐一场,笑着闭上了眼睛,道:“那我这就许愿了。”
回到家中,敖郁去找了何奈同莫言恒:“白日里答应苏妍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做?”
他是清楚梦貘兽一族的技能的,只是他不想让梦貘兽随意编织一场梦来糊弄苏妍。轻辞哥哥当然可以让苏妍同她父母同时入梦,但正如苏妍所想的那样,她的父母早已经过了奈何桥,他就算是找到了他们在人间的转世,那也不是苏妍的父母所承载的记忆。
时轻辞看出了敖郁的想法,他笑道:“人间有句俗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也有不少例外,纵使将所思之人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她还是始终不曾入梦,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敖郁不语,眼神盯着时轻辞,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凡人身死之后,按照人间的习俗,亲朋好友要在灵堂前哭灵,吊唁,一是为表达哀思,二是因为魂魄一旦离体,他所拥有的属于人类的七情六欲就会淡化,他只能凭借人类面上的喜怒哀乐四种情绪来理解他生前与这些人的关系,托梦也是托给他所认为的,与自己情感密切的人,苏姑娘在听闻家人的噩耗之后,路上摔下山崖,昏迷多日,好转之后家人的后事已经操办完毕,她心智坚定,从未流露出哀思脆弱,魂魄不能识别面无表情的意思,故而不曾入过苏姑娘的梦。”
“可苏妍姐姐明明……”明明很伤心啊,敖郁正要说什么,发现这句话说出去也是徒然,他涩涩地说:“可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时轻辞道:“自然是有的,只要苏妍姑娘为他们留了泪,他们自然能够感受到苏姑娘的感情。”
何奈有一处并不十分明白:“苏伯父苏伯母既然已经去投胎,还能托梦给苏妍姐姐吗?”
时轻辞闻言敲敲何奈的头:“魂魄离体之后,安然进入奈何桥,托梦的也不是它们自身,他们会将自己的一点意识附在灵位上。”
何奈撇撇嘴,恍然大悟道:“那我们接下来需要做两件事情,一是能够使得苏妍流泪,二是找到苏伯父,苏伯母在人间的灵位?”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她看向了敖郁。
敖郁心领神会:“我这就去人间,将苏伯父苏伯母的灵位带过来。”
时轻辞特意叮嘱他:“灵位上沾了阴气,出入地府时,或许会碰到不明情况的鬼差上来盘问,他们会将这点阴气收起来,你要小心一些。”
敖郁点点头,他对何奈道:“那让恩人姐姐流泪的事情,便交予你了,你千万,不要让她太过伤心了。”
何奈对他比了一个手势,敖郁终于放心离开。
时轻辞看到何奈脸上信心满满,笑道:“对于苏姑娘,你已经想好解决的办法了吗?”
何奈仰起头来:“我是谁,我可是温香阁中首屈一指的化妆师,既然那些魂魄只是看人面上的表情,那在苏姐姐脸上画泪妆,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何奈记忆中的泪妆是冯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所作,将素粉施于两颊,不涂胭脂,淡扫蛾眉,面容素净,像是泪水冲过一样,不过既然要有泪,她需要对此妆容进行一番改变。
苏妍正坐在窗前发着呆,听到门外传来何奈的声音,她将何奈迎进来,见她手上端着托盆,托盆中放着瓶瓶罐罐,皆是平日里她们用来化妆的工具,她有些不解,都已经这么晚了,奈奈为何还要拿着这些东西过来。
何奈拿出自己早先准备好的说辞:“若是今晚梦想成真,自是应该将自己打理得漂亮一些,苏伯伯苏伯母见了之后才好放心。”
苏妍心想,她心中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她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似乎她的梦真的能够实现一样。她也没有拂了何奈的好意,坐在妆镜前,笑道:“虽一向知晓你化妆的手艺堪比鬼斧神工,但我们相识这么久以来,似乎从来都没什么机会能够让你亲自为我化妆。”
何奈动手将苏妍脸上原本的妆容洗掉,泪妆最为关键的部分是眼妆,她在苏妍面上擦完铅粉之后,拿出一种淡黄的胭脂,扫在苏妍的眼尾,接着在她双眼皮的褶皱处,轻轻擦了一点棕色的胭脂,下眼睑所用的胭脂比眼尾的颜色还要再浅一些,三种颜色下来,组合成了一种楚楚可怜之感。
眼部的工序完成之后,接着是眉毛,苏妍原本的眉毛比较浅淡,平日里也是多搓一些眉粉,让自己看起来威严英气,何奈只简单地修了一下,淡眉让苏妍面上平添了不少的脆弱之感。
唇脂自然也是挑了一个素净的颜色。
苏妍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来时说要将我打扮得漂亮一些,现在这模样,分明是将我打扮成病美人。”
何奈哄着苏妍:“哪里,苏妍姐姐向来英姿勃发,只要一站到那儿,旁人哪里敢惹姐姐半分。”她说话间,在苏妍下眼睑,鼻翼两侧的位置又擦了一些银色的铅粉,这些铅粉带着亮光,看上去竟真的像泪光,何奈心中不禁想,敖郁从海底带上来的粉末果真有用。
苏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沉默良久,她手指停在“泪光”不远的位置,叹道:“若我真的是这样,时至今日,怕是骨头都不剩了。”
何奈安慰她:“这是我近日来想到的一个妆容,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画,苏妍姐姐向来雷厉风行,刚好让我看看效果嘛。姐姐的妆容虽然变了,但精气神可一点都不掉,纵使现在赵钱孙李各位掌柜都在场,也绝不敢轻视姐姐。”
苏妍对她最是没辙,无奈笑道:“你啊你。”
何奈又顺杆往上爬:“苏妍姐姐,我知晓你不愿意以这副面貌示人,我好不容易为你画一次妆,你今夜就不要涂掉嘛,我用着的脂粉,从来都是无害的。”
何奈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期待的表情,苏妍看了之后,最终无奈笑道:“好,我答应你。”
在苏妍睡着之后不久,何奈抱着敖郁带回来的灵位,偷偷摸摸地来到苏妍的房间,她借着夜明珠的光芒,看到苏妍面上时而忧患,时而悲伤,时而喜悦,时而愤怒,从前在她脸上很少见到的情绪此时都一倾而出。
等到藏匿在灵位中的阴气飘回去的时候,何奈看到苏妍的眼角,掉下了一滴真实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