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君贤盯着夜云月看了很久。
“这柳美人，究竟有何来历，值得你如此费心？”
夜云月垂了眼斟酒，饮尽，再斟酒：“四哥，你就不能偶尔装装糊涂，不问么？”
夜君贤摇了摇头道：“这事要能装糊涂，你和朕就不会坐在这里谈论了。”
“说的也是……”夜云月叹了口气问他道：“四哥可还记得当年先帝想立太后为后，遭到了朝臣们的一致反对么？”
夜君贤心里一跳：“记得。方家早已权重，太后膝下又有帝子，若登了后位，无疑你就是太子，朝臣们怕有外戚之患，也怕你将来登基会被制为傀儡，因此……”
“因此先帝在立后之前，先立了四哥为太子。”
对！
夜君贤自嘲一笑，由此可见，坐到帝君这个位子上，资质才智固然重要，却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最重要的得有运气！如果不是先帝执意要立太后为后，又有政治上的重重顾虑，兴许这帝位，当年先帝会传给夜云月也说不定，这也是他一直避免再次遇到的事，否则方如瑜同他成亲多年，怎么可能膝下无出……
他正这么想着，不妨夜云月却道了句：“我们都错了。”
夜君贤有些意外的挑了眉，望住他。
“老实说，臣弟最初对先帝传位给四哥心有不满，觉得自己在先帝眼中只是众多帝子中的一个，无关紧要，后来知道了当年这一场立后的公案，又觉得兴许先帝不是不疼我，只是迫于朝局压力，才不得将帝位传给我，现下才知道，其实先帝考虑帝位继承名单时，大概从头到尾都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名字。”
夜云月这番话极其直白大胆，即便他和夜君贤素常关系关厚，说出来也是极为不妥，然而夜君贤已经依稀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事，与这番话扯牵极大，因此沉默不言的等着他的下文。
自嘲一笑后，夜云月立起身来，背负着双手，仰望天际那轮清月。
“四哥，先帝从未考虑过立我为帝，那是因为我的身份见不得人，很容易被人拿捏了把柄，操纵为傀儡！”
夜君贤正在端酒杯，闻言手微颤了一下，酒液洒了一些出来，他极为讶然：“你……”
“没错！我压根就不是太后的亲子！”
“那柳美人……”
“她才是我亲娘！”
……
简简单单三两句话，让夜君贤心里震撼到纷乱，可是这样一来，夜云月对柳美人起了兴趣的古怪行动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他白日里跑去找太后大概也是为了对质吧，因此太后才会撅倒过去，却仍然不肯说出究竟是为了何事。
混淆帝室血统，那是逆天的大罪名，最重要的是……
夜君贤探问：“先帝他知道？”
夜云月忽然冷笑起来：“何止是知道！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先帝亲手安排的，要不然当年太后只是顺仪身份，连妃位都没挣上去，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瞒过所有的人，将柳美人的孩子夺为己出？”
“先帝这是……”
“同四哥一样，痴情种子！”夜云月语气有些微讽起来：“他心里只有太后一个，偏偏太后身体有亏，无法孕诞帝子，而在宫里没有孩子，压根就没有保障，先帝在时还能维护她一二，先帝若走了，她就同许许多多其他妃嫔一样，只能在宫里寂寂无闻的直至老死！”
他转过身来，面色愤恨：“因此先帝就需要先给她一个孩子，才能让她承受更多的荣宠，甚至明正言顺的坐在帝后的位置上而不太过显眼，不太过招人妒恨。可是她自个生不出来，孩子又从哪来？自然只能抢夺别人的孩子！偏巧这时柳美人已有身孕，孕时反应很大，情绪极度失常，先帝就借口被柳美人冲撞，佯作恼恨的将她贬入了冷宫，暗地里却调派了两名医官和不少宫婢去照料，务求她所怀的孩子能够无恙顺产。”
“即便这样，也瞒不过所有人的耳目。”
“那是四哥不够心狠手辣！”夜云月又冷笑起来：“柳美人被贬入冷宫后，先帝就教太后假装有了身孕，对外却说柳美人到了冷宫后情绪愈发抑郁，已然小产，横竖这冷宫一般人也进不来，事实真假没人知道，待到柳美人临产，太后那里也跟着闭门落户的待产，及至柳美人诞下帝子，就悄悄抱至太后那里，一招瞒天过海，使得毫无破绽。”
夜君贤反问他：“既是毫无破绽，你如何得知？”
“四哥可记得三岁时的事情？”
夜君贤摇了摇头。
“我也不记得，但有件事却记得极牢。”夜云月陷了回忆里，深思道：“我记得那天天色阴沉，我待在殿内没有出去玩耍，先帝不知道我在，莫名发怒，喊人将数名宫婢堵了嘴拖出去处死，待他走后，我瞧见太后的脸色很奇怪，像是带着点不忍和悲哀，我就记得我问了，为什么她们要死，能不能宽免了她们，谁知太后却冷了脸，很严厉的喝斥我，让我别再多问。”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当时的气氛让我感觉害怕，还是太后从来没有那样喝斥过我，让我印象深刻，这件事我一直忘不了，但是后来年纪渐渐大起来，就不常想起了，然而有一回不知怎么记起了，深觉疑惑，不知道这事真是我的记忆，还是出于我的臆想，百思不得其解，我就去问太后了……”
夜君贤沉声问道：“太后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夜云月苦笑道：“说这是我臆想出来的，压根没有这回事，但是被我问过之后，她那天时不时望向我的目光一直很奇怪，情绪也很低落，我就觉得这件事里可能大有文章，悄悄的查了查，结果发现我出生后那二三年里，先帝经常无缘无故的找个小借口就将人处死，被处死的人有宫婢，有太监，还有医官，甚至还有宫里御用的稳婆。”
夜君贤微眯起眼：“是你想多了吧，宫里哪年不死几个人，再说要杀早杀了，何必缓过二三年才动手。”
“可是先帝总是讲要仁善治国，他一向尽量避免处人死刑，后来查到的事情，也证明了这些不是我个人的胡乱猜疑，而是事出有因。至于为何要拖二三年才动手，大概是先帝有所顾忌，怕在我出世后就突然无故处死这些人，会惹人非议和猜疑，生出些流言蜚语吧！缓过二三年，在压根没人怀疑我身世的情况下再动手，岂不是保险得多？”
夜君贤彻底沉默了，许久才道：“既然人都死了，你又是怎么查出这些事的？”
夜云月扬唇冷笑起来：“四哥！你别再想方设法的替先帝和太后说话了！若是你想查这些事，只怕能用的手段比我还多些，能查不出来？”
是，能查！
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许多蛛丝马迹和堆砌起来，照样能够推断出一部分事实。
夜君贤沉吟道：“你是之前就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才布下了这场局的吧？”
“可不是？”夜云月抿了抿唇道：“我得了你手里的钥匙，去查先帝留下的那些手稿手谕，还有一些诗作，才把整件事彻底摸了个透彻。”
他说着从袖里取出一把钥匙，搁在了夜君贤的面前。
夜君贤盯着钥匙冷道：“柳婕妤！昨晚是她侍寝。”
钥匙自然只有她才有机会偷去。
“你也不用怪她，她是被我逼迫的，甚至不知道逼迫她的人是谁。”
夜君贤拿起钥匙，紧攥在手心里，立起身来：“这事里还有一点很奇怪，你没发现么？”
夜云月一怔：“什么事？”
“先帝既然将当时知情的人都一一处死，那为何单留着柳美人不杀！她才是最大的知情者，悄悄弄死一名冷宫妃嫔又何等容易，为何还容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