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荒院。
院中的石桌上摆着四碟清淡的下酒菜,还有一坛陈酒,两只杯盏。
是夜云月提议要喝酒的,然而一盏接一盏下肚,喝的较多的却是夜君贤。
满腹愁绪,只好举杯消愁,明知道醉了未必能解千愁,该面对的事情还是要去面对,然而暂时的解脱,也有一种逃避的快乐。
等到小半坛酒下肚,夜云月伸手按住了他的杯盏:“四哥。”
夜君贤轻轻推开他的手:“没醉。”
他说着支开了身边的其他人,垂着眼看着酒杯道:“有什么话,你但说不妨。”
夜云月微微苦笑:“明知道我深夜来此,行踪诡异,必定有瞒着不可告人之事,四哥为何还如此信任于我,连暗卫都从身边支走?”
夜君贤不答反问:“你会伤朕么?”
“老实说,不会。可是四哥不记得小时候,有一阵子我是极恨你的么,悄悄的往你吃的饭菜里洒沙子,在你必定路经的地方设陷阱,往你床上扔跳蚤,诸如此类的事情,干了可不少,每回都将你气得倒提起我,想打又未打。”
夜君贤怅然一叹:“过去这么久的事情,还提它作甚,那时你还是个孩子,自然有些精致的淘气,朕难道还记恨到如今?”
夜云月仰头饮了一盏酒:“你不记得,可是我却记得,其实我一直很妒忌你,哪怕追着你,要你带着玩耍的那些日子,也没淡忘过这种又羡又妒的感觉,直到如今回头想想,才知道自己真是大谬。”
夜君贤一挑眉,看着他不语。
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提起叶小白来:“四哥你是真喜欢叶贵妃的吧?”
这一句,恰恰戳中夜君贤软肋,他面色就沉郁了下来:“怎么突然提起她?”
夜云月执壶斟酒:“这也是臣弟的一大恨事。”
听出他话里带的含义太多,夜君贤就紧盯住他,等他下文。
“只是臣弟一直不解,四哥如此喜欢她,为何却不信她?”
叶小白的事情,还未在宫里传扬出去,因此他这一问,夜君贤心里就是一跳:“你知道些什么?”
夜云月避而不答,只道:“臣弟才想明白,原来四哥不信她,就是因为太在意她,因此才容不得一点点背叛,而我,虽然同四哥关系还亲密,但在四哥心里,我一直同当年那个未长大的孩子一样,做出来的事情在你看来,就是胡闹,因此你才一再的纵容我,却没有怀疑过我有什么二心。”
“朕自然不用怀疑你。”夜君贤饮尽一盏酒道:“你从小到大不停的同朕争这争那,但哪一样是你真心想要的?你争的原因一向很简单,只是为了受到先帝的关注和太后的宠爱,如今先帝去了,太后对你的宠爱是人所共见的,即便她对我也好,有一点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你是太后亲生的,血浓于水。”
就是因为这样,才信任他吧!就凭夜云月的心性,如果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即便是将帝位捧到他面前,他都未必稀罕,坐在那高高的位置上,没有人欣赏和夸奖,对他来说,就是自找罪受。
念及至此,夜君贤心里暗叹,他从前的想法与夜云月不同,觉得唯有坐到这帝位上,才可以随心所欲,才能有安全感,然而当真坐上来,才知道高处更不胜寒,何况已经习惯了有叶小白在旁,他做的一切,有她在旁瞧着,才觉得有些意义,失去她,对面前的这一切事情,他也有些索然寡味起来。
两人忽然都静默下来,各怀心思。
蓦然间,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从里头走出个满头花白头发,却又簪花插柳的老妇出来,她手里捧着只匣子,满面带的都是天真烂漫的欢喜笑容,却在看见夜君贤和夜云月后,忽然吓得“花容失色”,“呀”的惊呼一声,又缩回了房去,紧紧的拍上了门,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里头传来的颤抖呼声:“我不去冷宫,陛下,我不去冷宫!”
这是……
夜君贤一愣,依稀觉得这老妇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不禁抬眼望向夜云月:“她就是柳美人?”
“是……”夜云月面上的笑容,怎么看都苦涩到极点:“她这个疯癫模样,看着很丢人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有谁知道,她初进宫时,也是备受先帝宠爱的妃嫔之一,风光过一段时日……”
“你怎么……”夜君贤心里疑惑更深,当真想不通夜云月怎么会对这样一名冷宫妃嫔起了兴趣,莫非这妃嫔的身份,还有些特别处?
夜云月一时只低头喝酒,一盏接一盏,更不答话,直静默了许久,才长叹一声:“臣弟不同四哥卖关子了,老实说吧,这一阵子,臣弟做了许多对不住四哥的事情。”
夜君贤眼皮微跳:“譬如?”
“譬如叶贵妃其实是臣弟想方设法送进宫来的,一直暗中监视着她,给她传字条,威胁她说她已经身中奇毒,让她做这做那的也是臣弟,甚至连臣弟给四哥看的那些情信,也是臣弟早就预谋好的一步,就是为了洗脱自身的嫌疑,让她替臣弟做个替罪羊,她其实清白无辜到不能再清白无辜了。当然,她这棋子不太听话,经常惹些麻烦出来,而且她也怀疑到了臣弟身上,不过却碍于种种顾忌,没有在四哥面前提过一句,直到最后想提,却被臣弟抢先布了一道局,她再说什么,四哥也不信她了。”
夜云月一口气说完这么一长段话,就面色平静的望住了夜君贤:“知道了这些,四哥心里一定又悔又恨吧?悔的是错怪了她,恨的是臣弟竟然如此阴狠狡毒,处心积虑,做了这么一场局,让你和你最心爱的人,都一同栽了进去,险些就要一步错,误了终身,伤悔一辈子!”
夜君贤紧执住酒杯的手有些微颤起来,的确如同夜云月所说,听他说出这一切,如何再能淡定?心里的情绪如波涛一般起伏汹涌,层层不息,原来这一切情伤心疼,惆怅离失,都是他一手安排出来的!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怀疑他。真的没有想到!记忆里的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很直接坦然的去做,何须如此处心积虑,谋划重重!
“为什么!”好半晌,夜君贤才抑制住了情绪,面色冷然的问出这么一句话:“为什么你要做这一切,既然做了,又为什么要现下告诉朕,你有何所求?”
夜云月大笑起来:“果然是四哥,这么快就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即便涵养和城府再好,夜君贤也恼怒了,微眯起眼道:“说吧!”
夜云月淡了神色道:“既然揭出这一切,我就任凭四哥处置了,所求唯有一件事,求四哥将柳美人放出宫去吧。”
柳美人!
又是柳美人!
不要告诉他夜云月费了这么大周折,到最后只是为了让柳美人出宫!
夜君贤略一沉吟就知道了。
不!这不可能是他的原计划,要不他就不需要找叶小白做替罪羊,将这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密了,可见柳美人的身份或是身上带的故事,改变了他的初衷,才让他逆常的说出这一切来,再反思他让叶小白去盗取的金钥匙……
夜君贤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了些领悟,紧接着又想起自己为何觉得柳美人眼熟了,因为他见过,就在帝后从冷宫搜赃,传了这些妃嫔去同叶小白对质那时见的,这名疯癫古怪的老妇,当时留给他的印象还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