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兖想过无数种自己投降后的可能面临的下场,最好的情况是刘守光受降后继续聘他为将,最差的结果是被刘守光一刀砍了。
昨晚上他一宿没合眼,脑子里翻腾过往,浮想联翩。问他甘愿就此赴死了结一生吗?其实是不甘愿的。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吕兖和孙鹤等人跟着刘延祚出城乞降的时候,吕兖的妻子罗茜正和他的侍妾撕打。任谁都想不到,向来以名门闺秀,大家风范而名声在外的罗娘子,居然会在举家逃亡的关键时刻,发作夫君的宠妾,甚至因为对方的反驳顶撞,而气得失去理智,亲自动手教训对方。
吕琦想劝母亲冷静,奈何边上有好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的煽风点火。他身体本弱,讲话中气不足,几次想开口说话,却都遭人打断,插不上嘴。
甚至因为他膝盖疼痛,行动上不够麻利,劝架时还被罗茜踩了两脚,愈发走路都一瘸一拐起来。
挨打的这个侍妾进门才两年,虽然还没有替吕兖生下一男半女,但是因为容色过人,吕兖平时最爱与她在房里谱写红袖添香的趣事。
吕琦被庶弟拉到一旁:“大兄还是莫要去管这些事了,随她们去吧!”
吕琦心急如焚,眼瞅着阿娘被人当枪使,他既心疼阿娘的委屈,又为阿娘的不分轻重而感到愤怒。
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因此贻误时机,岂不是白费了阿爷的一番心血?
吕琦心中透亮,然而他无奈的发现,好像家里除他之外,并没有人有太多忧患危机意识,娘子们为一点蝇头小利而暗自挤兑,他的兄弟姊妹或多或少也都被搅和进去。
整个家乱糟糟的。
吕琦觉得,大概都不用等幽州军打进来,他们自家就已经斗得家破人亡了。
吕琦忧心的事,最后果然成真。
吕家的家眷在内宅里因为这么一闹贻误时机,竟是错过了唯一一次出城的机会,而彼时,孙鹤委派的人已经趁乱顺利将刘延进等人送走。待到刘守光的幽州军浩浩荡荡进驻城中,将他们吕府上下一干人等尽数捉拿,家财尽数抄没后。吕家人方才恍然醒悟,又惊又俱的心生悔意。
吕兖的媵侍足二十余人,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些磋磨,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日夜哭泣。
与这些人的慌乱相比,罗茜反而镇定了下来,似乎那一架耗尽了她平时修饰出来的贵妇样子,破罐子破摔之后的极致,反而是心如死灰般的冷静。唯一能够让她动容的是,自己的儿子还那么年轻。
“是阿娘对不住你。”罗茜的眼泪已经流尽了,此时此刻,和一大群人不分男女的关押在环境污糟的马厩内,她搂着儿子瘦弱的身体,语气里满满歉疚,“是阿娘没给你一副好身体,你本该是吕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以你的聪明才智,本该最受你阿爷器重……是阿娘误了你!”
“阿娘你莫要再说了,歇会儿吧。”他怕说的话被人听了去,刻意依偎在母亲怀中,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情况未必就会糟糕到底,或许仍有转机。”
罗茜的眼睛亮了一下,然而瞬间又熄了。
自从景城来到沧州后,她就不得不面对自己早已不得夫君宠爱的现实,她忍气吞声,在沧州扮演着一位最完美的当家主母形象,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对吕兖还抱有期望。她小心翼翼的经营谋划,为的只是自己的儿子。
她的儿子,是这个世上最为出色的郎君!如若不是……如若不是……
她痛苦的闭了闭眼。当初发现吕琦的腿疾后,她一度失去理智,怪吕兖没能保护好他们母子,如果当初不是和他争吵,她就不会挺着肚子气得跑回娘家,以至于最后在路上遭劫,被迫在水月寺艰难产子。
吕兖起先还颇有歉疚之意,只是随着庶子的降生,罗茜看着差不多大的庶子开始学走路,能跑能跳时,她的心理开始再度失衡。
阿媛被她送给了刘仁恭,那本是她的陪嫁媵婢。阿媛不是不忠心为主之人,但是罗茜心里有个坎,没法面对越长越娇的阿媛,因为迁怒到底自己儿子的腿是被她莽撞无知拽伤的。
“阿媛……”罗茜干裂的嘴唇微微抖着。
她知道阿媛跟了刘仁恭之后没多久就彻底失宠了,万万没想到她最后竟然还会跟刘仁恭的儿子扯上了关系,甚至因为这件私事,激得刘守光倒行逆施。
“阿媛……还活着吗?”她不确定。但是这就像是溺水者垂死挣扎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抓着儿子的手,颤栗的呢喃,“阿媛,去找阿媛!她能救你!去找她!”
她从没指望过阿媛会以德报怨的救自己,她只求阿媛能看顾在最后一丝故人情分上,救下吕琦。
至于吕家的其他人,甚至吕兖,今时今日,全都不在她考虑范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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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光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沧州将士的家眷全部带回幽州。驻守沧州的将士大多在沧州非富即贵,家世显赫。刘守光使出这样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恩威并重之下,那些豪强贵胄们果然都老实了下来。
孙鹤在沧州无牵无挂的,他也不畏死,所以并不讨好刘守光,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没想到刘守光没杀刘延祚,反而在入住使司府后,设宴款待了孙鹤、吕兖、周知裕等人。
席上刘延祚坐主宾位,上首主位坐着刘守光,下首陪坐的却是刘守光的长子刘继威。而与孙鹤、吕兖、周知裕陪席正是他们熟悉的元行钦、李小喜、张万进。
彼此打了三个多月交道,不可谓不熟悉,但也实在谈不上熟悉。
吕兖揣摩不透刘守光的用意,所以从一开始便如坐针毡,几次欲言,却又不知说话是否得体,怕说错了反而惹恼阴晴不定的刘守光。
酒过三巡,刘守光酒气上头,满面红光,看起来心情极好。他伸手指着自己的儿子,对孙鹤说:“我听说你这人眼光独到,那你说说,我家大郎与我大兄的二郎相比,如何?”
刘继威是刘守光的长子,年纪比刘守文的长子刘延佑还略大一些,生母身份不明,但是刘继威长相实在酷似刘守光,久而久之,和其他子女比起来,刘守光对这个类己的大郎倒是有了几分看重。
刘延祚年纪虽小,然而谈吐行事,颇具其父风范。刘守光心思偏狭,刘延祚哪怕是他亲侄子,他依然见不得他处处拔尖。刘仁恭以前甚是喜爱这个孙子,许是爱屋及乌,同理,刘守光和他不知道从哪里厮混得来的儿子,根本就没能入刘仁恭的眼。
刘守光一想到哪怕是刘守文不在,沧州将领掾吏齐心协力不肯弃城缴械,居然拥趸了刘延祚负隅顽抗到底,他心里的火便控制不住往外拱。
刘守光的眼神太过阴鸷,毫不遮掩,以至于就连年幼的刘延祚也敏感得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善,小人儿抿着唇,面色泛白,缩着肩膀不发一言。
刘继威高傲的乜了堂弟一言,不等孙鹤回答,抢先道:“阿爷,自是我更厉害!”
刘守光“哦”了声,没有责怪儿子抢话无礼,反而乐呵呵的说:“你这般自信?你可知道,你这个阿弟年纪虽小,却已是一城之主,手下兵将成千上万,好不威风。”
刘继威道:“换作是我,定不止一城之主,我能做义昌节度使!”
孙鹤脸色铁青,只觉得少年言语荒诞放肆,偏刘守光一点叱责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大笑不止,转而询问吕兖和周知裕:“尔等觉得我儿如何?可管得了两州之城?”
周知裕是德州刺史,吕兖是横海军节度判官,两人算得上是除义昌节度使之外的最高长官了。之前众人推举刘延祚为主公,一来是情势所逼,二来刘延祚虽年幼却长得冰雪可爱,反观刘继威,身材痴肥,长相愚鲁,言语粗鄙,怎么看怎么糟心。
但甭管别人如何腹诽刘继威,在刘守光眼里别人的儿子是根草,自己的儿子是块宝。他近乎戏言似的一拍食案,掷地有声的道:“既然这样,大郎你就留在沧州替我镇守义昌横海军。”眼睛一扫堂下众人,沉吟道,“张万进!”
张万进起身走到中间,叉手道:“属下在。”
“周知裕!”
周知裕又惊又喜,出列叉手:“听凭吩咐!”
吕兖心怀忐忑,他没想到不仅能活下来,还能有机会重执军权,见周知裕被点了名,他目光一转,牢牢黏在刘守光的嘴上,期待着下一息,能从他口中吐露出自己的名字。
李小喜坐在吕兖对面,将吕兖细微表情一丝不漏的看在眼里,没忍住撇了下嘴。
刘守光喜怒随心,若是那么好伺候,何至于到现在他都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吕兖的欣喜和放松显然为时过早。
果不其然,李小喜的念头才这么闪过,门外便有军士来通禀。
刘守光被打断了情绪,甚为不满的看着来人。
“禀使君!城中发现有贼子欲趁乱蒙混出城。”
吕兖眼皮突突直跳,一缕不祥的念头悄然笼罩在心头。
刘守光皱着眉头,满脸不悦。
“……现已查实,乃是吕兖的家眷。”
堂上彻底寂静下来。
刘守光神情晦暗,喜怒不形于色。
吕兖背上渗汗,心急如焚。
然而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军士继续禀告道:“据查实,刘守文之子刘延进未在府邸,遍搜全城未果,城外巡防探子有探到一支队伍往北而亡。”
刘守光冷笑一声:“废什么话,给我把人追回来!”
他其实不在乎刘守文的庶子是否成为漏网之鱼,但他恼恨有人跟他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军士道:“追上了,但是追不回来。有小股契丹残兵接应……我们的人没见着刘延进的身影,但是很肯定逃人队伍中有刘守奇……”
“砰!”刘守光怒而掀桌,餐盘飞溅,满地狼藉。
刘延祚离得近,被汤汤水水泼了一身,他扁了扁嘴,泪意上涌,却不敢哭出来,只委屈得捏着拳头,浑身打颤。
吕兖也被残羹汤汁溅了些许在了脸上,他抬起袖子,面无表情的擦着脸,内心却是战栗到麻木。
刘守奇还真像只狡兔,从幽州逃到沧州,又从沧州逃去了关外。
刘守光磨着后牙槽,怒不可遏。
当初在大安山,他和刘仁恭父子兵戎相见,刘仁恭几乎是用了最恶毒的言辞来痛骂他,父子情分一朝丧尽,形如仇敌,他盛怒之下将这个不认可自己是他儿子的人的其他儿子尽数杀戮干净。他就想看看,等他的儿子都死绝只剩下自己了,这个男人还会不会如此嘴硬。
那会儿不仅是这么想的,他还是这么干了。如果不是刘守奇溜得快,大概那会儿也早与那些幼弟一同作伴赴黄泉了。
事后冷静下来的刘守光,杀意已敛,到如今他并没有执着的一定想要刘守奇的小命,只是没想到刘守奇躲他就跟老鼠见猫似的,连影都不现一下,关内都不敢待了,居然敢逃到塞北去了。
刘守光现在有点左性,刘守奇如若安分守己的在沧州待着,跟刘延祚似的俯首归顺,恐怕他未见得就非要把这唯一的阿弟也给弄死。然而,刘守奇再次望风而逃,不禁隐藏在心底的弑虐之心暴起。掀了食案之后并不能发泄掉他体内暴涨的怒气,他眼睛瞪着堂上的人,逐一扫视过去。
孙鹤搂着瑟瑟发抖却强作镇定的刘延祚,只顾专心替他擦拭残渍,不知道是浑然不怕,还是当真没留意到刘守光眼神的变化。
“吕兖!你好大的胆子!”
吕兖终于他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只是这一声吼,却无异于晴空霹雳。
最后映入吕兖的瞳孔之中的,是刘守光狂怒狰狞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