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中国王
李歆2020-05-18 23:195,086

  八月十三,刘守光在幽州登基称帝,国号大燕,立元号为应天,是为应天元年。

  王瞳和史彦群畏死,识时务的对燕帝称臣,分别被授予左相和御史大夫,另有卢龙判官刘涉为右相。

  刘守光登基意气风发的这一日,幽州以东的平州百姓却陷入了惨绝人寰的惊恐中——契丹铁骑南下肆虐,平州城陷落。

  早年刘仁恭初为幽州节度使时,长子刘守文驻守沧州,而次子刘守光则驻守平州,之后刘守光因觊觎庶母被父亲鞭打逐出,他也是逃回平州重整旗鼓,趁大梁李思安围攻幽州时觑得机会,重回幽州,一举拿下了卢龙权柄。

  平州对于整个卢龙,甚至对于刘守光而言,意义是不同的。但是自他到幽州时,平州主力干将基本都追随他到了幽州,后来刘守光与刘守文兄弟相斗,刘三郎刘守奇趁乱逃到了平州,不知怎的居然游说说动了数千人跟着他一同逃亡契丹。

  刘守光戍守平州时,没少和契丹人起冲突,那时候两边起冲突,契丹人基本讨不到好。然而过去这么些年,幽州父子兄弟内斗损耗巨大,而另一边,迭剌部夷离堇上位取代遥辇氏成为契丹可汗,阿保机这些年不停的扩张契丹地盘,已经雄踞北方,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庞大实力。

  平州城防几乎抽空的情况下,契丹骑兵突袭,如入无人之境,等刘守光收到消息发兵驰援时,契丹人已经在平州大肆抢掠财物,将城中青壮掳劫一空。刘守光称帝之日,阿保机送上这么一份“大礼”,直气得刘守光破口大骂,称帝的欢喜之心大减。

  阿保机可不管这些,契丹和幽州交兵多年,在刘氏父子手中吃了多少闷亏,难得有这般扬眉吐气的时候。契丹骑兵大获而归时,阿保机甚至还开了庆功宴,席上阿保机的四位弟弟也在,一派兄友弟恭欢喜和谐氛围。阿保机饮多了酒,拉着二弟剌葛的手,道:“以后剌葛就事我迭剌部的夷离堇!”

  迭利、寅底石等人皆是一愣,安端醉得最彻底,这会儿脑袋磕在案几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话。辖底是在座诸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端起酒碗,冲着满脸通红目光呆滞的剌葛哈哈一笑:“如此,便要恭喜我们的夷离堇了!”

  耶律辖底按辈分算是阿保机的从叔,他这么一敬酒,他的儿子迭离特都随即跟上,于是诸人纷纷效仿,剌葛原就喝得有几分醉意了,这般咧着嘴来者不拒,十几碗乳酒下肚,顷刻间人事不省。

  韩延徽的座位离得阿保机夫妻还是比较近的,眼前的热闹场景却没有丝毫落进他的心里,他眉头紧锁,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述律平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只是拍了拍身侧的小儿:“尧骨,替阿娘敬你二叔一杯!”

  耶律尧骨脆生生的应了,举杯起身,他尚不足十岁,身高却一点儿不输他的大兄突欲。尧骨持酒经过突欲身前时,突欲面无表情的低垂下眼,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在掌心,眼睑下是掩盖住的是惊涛骇浪般的阴鸷狠戾。

  他是契丹可汗阿保机和述律平的嫡长子,可是相比二弟,他自小就不讨母亲的欢喜,述律平随阿保机征战南北时,总是借口尧骨还小然后把次子带在身边,似乎却忘了长子自次子出生后就一直被扔在东城留守。突欲也曾经哭过闹过,后来发现这种哭闹并不能换来父母的注意,反让他们觉得自己脾气不好,性情乖戾,从而更加不愿与他多加亲近。

  小时候,他的身边还有冯先生作陪。自记事起,冯先生就一直在东城陪伴他教导他,替代了他父母成为了他幼年成长中的一部分。就在他以为即使没有父母的陪伴,这一生也可以有先生相伴时,先生毫不留恋的撇下他逃回了中原。

  突欲的指甲掐破了掌心,可他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疼痛。阿爷当了契丹可汗,随着南征北战疆域开拓,迭剌部已经今非昔比,成为契丹中最为显赫的一支。

  按旧例契丹可汗乃是世选制,也就是说每三年便要重新换人推举,然而阿保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连任三回,丝毫都没有想要退位让贤的意思。一来这是因为这些年阿保机开疆拓土,契丹在他手里版图比原先翻了好几倍,人口增长迅速,前景一片兴旺,二来阿保机手中的军权强悍,尤其是他所属的迭剌部,已经成为凌驾于其他所有契丹部落的最强盛的一支。

  然而阿保机强势,不等于说就能让所有人都屈服,阿保机当年能推翻契丹遥辇氏,让耶律氏成为可汗,这种破格破例即便是在强势下令遥辇氏等其他诸部不敢出头,但同样也让耶律同族之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就在今年四月,突欲的四位叔叔们,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企图联合起来推翻长兄,最后是五婶害怕真闹出事不可收场,跑来同述律平揭发。阿保机顾念亲情没有惩罚兄弟,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今天竟然会说要把迭剌部交给二叔剌葛。

  突欲自幼受汉家儒学熏陶,四书五经不说全通但其中最浅显的道理还是领会通透的,他阿爷做了契丹可汗,且看架势是要长长久久做下去的,如果说契丹可汗如同中原的皇帝,那迭剌夷离堇的重要性便好比太子。他今年已满十二,日渐长成,然而父不疼母不爱,唯一占据优势的是他是嫡长子。

  现如今,他觉得自己连这点优势也要荡然无存了。

  心里憋屈得像要炸裂开,然而当他眼睑再度抬起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甚至他还仰首冲尧骨莞尔一笑:“二弟等等,我随你一道去!”

  尧骨愣了下,点头道:“好。”

  他和大兄算不上亲近,因为自小分离,不在一处长大。然而骨肉亲缘的关系,他对这个气度儒雅,举手投足不太像契丹人的大兄也并不讨厌。

  突欲小小年纪能敛住心思,反倒是素为可汗智囊的韩延徽按捺不住了,述律平的刻意周旋都没能令他控制住情绪,忍不住说道:“可汗此举糊涂啊!”

  饶是述律平知晓韩延徽耿直无状的性子也不免嘴角抽了抽,这会儿人多,她不太好解释什么,只得含笑安抚了韩延徽几句,免得他当众失态闹将起来。

  韩延徽摇头,嗟叹:“我知晓可汗的用心,只是如此宽柔,未免太过妇人之仁。”

  述律平能说什么?她也清楚阿保机太过看重兄弟之情,然而换个立场去想想,契丹人族群而居,上阵不靠兄弟族人,难道还能指望旁人不成?阿保机让耶律氏取代了遥辇氏成为了契丹可汗,如今契丹吞并周边诸多夷族,势头如日中天,那些同姓耶律的兄弟们难免就心痒起来,总想着等阿保机退位下来,他们就有机会做一做可汗,殊不知可汗这个位置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胜任的吗?

  述律平瞧不上剌葛他们几个,但是接下来契丹还有许多未尽之事需要准备,南面刘守光称了帝,他素来与契丹不睦,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针对契丹做出什么决策。述律平知道,自己的夫君的志向和眼光放得有多远大,伐强敌、扩疆土、创造文字,设置律法这些只是第一步而已,按照韩延徽等汉臣的提议,将来仿汉制,还要劝农桑、通市易、置铁治……

  述律平知道韩延徽的能耐,所以并不打算驳斥他,甚至其实她在内心里是赞同韩延徽的说法的,可汗对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兄弟们终究还是太过顾念亲情了些。她不是没有提醒过,只是阿保机却回她说,剌葛他们反对他,不过是想谋求荣华富贵,既如此,他就直接给他们荣华富贵好了。

  剌葛很快就被众人灌醉。

  阿保机喝得亦是酒劲上头,见剌葛醉倒了,阿保机犹不尽兴,便又指着刚刚醒了几分酒,正惺忪着一双醉眼的安端说道:“五弟,粘睦姑有功,我赏她一个晋国夫人吧!”

  话音落下,在座的许多人面色皆是一变。

  安瑞一个哆嗦,背上滚过一阵急汗,顿时酒醒了七分。粘睦姑是谁?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有什么功可言?还不是检举揭发他们四个人密谋推翻他们的好兄长?

  阿保机笑眯眯的饮尽杯底酒,棍子和枣子轮番上阵,敲打得在座的有心人之人都惴惴不安起来。

  韩延徽亦是一愣。阿保机赐下的这个国夫人的封号是随口一说,还是有心为之?契丹传统是没有国夫人这样的诰命封号的,若是仿唐制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晋国夫人?这个“晋”字就有点微妙了。谁人不知道晋国封地在河东太原,先晋王还是可汗的结义兄长呢。

  韩延徽觉得自己似乎洞察到了阿保机的野心,只是这个野心未免太大了些。想说阿保机痴人说梦,但是想着这些年来他的励精图治,还真不好说这有生之年就一定做不到。

  韩延徽满腹心事,直到宴会结束,他愣怔怔的站在牙帐外,呼吸中空气中略带干燥的羊粪味,在契丹待太久了,久得他都快忘记自己原是燕人了。

  刘守光在幽州称帝了,契丹人很是不满,但是他却忍不住想,不知道父母兄弟以及韩氏族亲们在幽州如何了。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鼻头发酸,思乡之情突然就抑制不住的喷涌出来,以至于他没有留意到站在身后,已经注视他良久的少年。

  “突欲!”从牙帐里出来的质古奇怪于阿弟僵立在门口,“是醉了吗?”见他不答,质古唤来两名小奴,命人将醉醺醺的阿弟送回去。

  突欲脚步踉跄,嘴里嘟哝的喊:“恭喜二叔!恭喜阿姊!”

  质古见他脸色发白,眼角有泪,怜惜之情忍不住涌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阿姊有什么好恭喜的?你醉了,回去好好歇息。”

  突欲可怜巴巴的扯着她的衣袖:“恭喜阿姊……恭喜阿姊嫁敌烈……”

  质古怔怔的看着阿弟,半晌悠悠的叹口气。

  敌烈是舅舅阿钵的儿子,因阿爷崇尚汉名,都不忘给自己取个刘亿的汉名,她的母族更是举族都改姓了萧,敌烈亦有个汉名叫做萧翰。爷娘感情甚笃,耶律氏与萧氏之间为了牢牢捆绑在一起,互相联姻乃是约定成俗的事情。她打小就知道自己必然是要嫁到萧氏去的,她即将及笄,婚约也将履行,但她对此并没有太过意外,也就没有过多的欢喜。

  她是爷娘第一个孩儿,也是唯一的女儿,她自幼得宠,族人皆欢喜她,捧她为契丹“奥姑”,只要她心思不要太多忤逆违抗,这一生不说春风得意,至少是顺风顺水。她叹息着,看着大弟,大弟刚出生时他们姊弟感情还不错,只是后来突欲被冷落性子似乎越走越乖戾,她几次想从中调和,收效甚微,反连累得她两边不讨喜。久而久之,她也渐渐忽略了这个弟弟。

  和听话能干的尧骨比起来,突欲委实看不出有什么讨人喜欢的优点。

  但是,不管怎样,这毕竟也是她的弟弟,是一母同胞的弟弟。

  看着酩酊大醉满脸委屈的突欲,质古心软不已,叮嘱仆人把突欲安顿好,这才抽身重新去追已经走远的韩延徽:“韩先生,我阿爷找你呢。”

  酒宴散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阿保机醉酒已经酣睡不醒了,可是等到韩延徽跟着质古进了另外一顶牙帐后,才发现阿保机虽面带醉意,神情却是再清醒不过的。

  这些人南征北战,阿保机采纳韩延徽等汉臣的谏言,契丹城池建筑越来越多,然而但凡涉及到契丹内部的大事和盛宴,阿保机仍会选择幕天席地,扎营设帐。

  阿保机没醉,但是韩延徽被风吹后脑袋却开始发沉,一张嘴就什么话都不假思索的冲了出来:“可汗,你把剌葛抬举的那么高,就不怕纵得他胃口越来越大吗?你这是养虎为患!”

  阿保机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伏案写字。

  他写的不是契丹大字,而是汉字草书,构架虽不入流,但胜在意形兼备。八个字一书而就,十分突显书写者内心的桀骜不驯。

  韩延徽脑子虽迟钝了,却也能猜到可汗写的是什么,想到这八个字原是冯道用血书写在衣袍断衿上的“遗书”,这八个字不仅救了自己的命,也将自己送上一展抱负的云梯。

  一想起冯道,韩延徽心里便是百感交集,事到如今,他是真不知道该埋怨对方算计自己,还是该感谢对方扶他上青云。

  他起先的情绪是不服的,特别是在知晓阿保机对冯道求而不得的心思之后,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冯道的一个替代品,因为没有最好,所以才有了他这个所谓更好。直到他最后学了契丹大字,终于知晓了这份血书上这句话的意思。通译过来,也就成了现下可汗写的八个字——中国之王,无代立者!

  韩延徽不得不服,冯道竟是从一开始就看透了阿保机的野心,知道他上位后绝对不可能再有把位置让人之心。契丹的世选制到阿保机这里便要终结到头,然而用什么理由能去抵抗传承几百年的惯例?冯道留言指称中原的皇帝,从来都没有所谓的世选制,别说秦皇汉武,便是商周更迭,都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且皇帝一旦继位,便是终身。

  冯道给阿保机指明了一条道路,如果想打破世选制的传统,成为一个终身在位的契丹可汗,那就让契丹学习汉人。

  韩延徽相信,就没有一个上位者能够抵制住心中的野望,成为一个权柄在握的皇帝!看看中原诸侯打来打去,不都是为了称王称帝吗?阿保机把契丹疆域拓展了好几倍,难道甘心把刚坐热的位置拱手让出去?当然不可能!

  阿保机给自己取汉名,崇敬汉高祖刘邦,把妻族改萧姓,喜欢萧何,这都是凭空而来的喜好吗?不是的!

  最让韩延徽心服口服的是,冯道居然见微知著到这种地步,怕是早在阿保机还是迭剌夷离堇的时候就已经看穿阿保机掩藏在内心深处的野心。

  韩延徽深深的吸了口气,似乎能够预见到,纵然阿保机顾念手足之情,然而王权之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远有唐太宗的玄武门,近有燕帝父子兄弟相争,晋王叔侄相残。在权利登极的道路上,从来就没有骨肉温情可言!

继续阅读:2、李少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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