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刘守光铁了心要称帝,而且把登基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上旬。
大梁阁门使王瞳、崇政院受旨史彦群被下狱,一并关押的还有各藩道派遣来观礼的使者。王瞳和史彦群万万没想到燕王会这么大胆妄为,他们出使幽州时,梁帝朱晃还悠哉哉的在河南尹张宗奭家中避暑。自从张惠去世后,朱晃百无禁忌,喜好淫人妻女几乎是朝野上下都通晓的事实,他在张宗奭家里,肆意把张家上下女眷当成了自家的后宫,张宗奭却屁都不敢吭一声。
沉醉在温柔乡里的朱晃没想到刘守光会这么大胆,但是故意吹捧刘守光做“尚父”的李存勖等人却是心中有数的,当关押在牢狱之中的其他人都慌了神时,唯独河东的使者心中暗喜。
这些人在狱中并没有关押上多久,几日后他们便又被押到了使司府的大堂上,固执己见的刘守光听不得任何劝谏,他把刀斧直接置于堂上,摆明态度,反对者,立斩不饶!
之前因为他各种残酷刑罚,幽州臣僚之中哪怕有洞晓利弊关系的人,也因为忌惮刘守光的狠戾,只敢私下里议论,而不敢当庭表态,这会儿阵仗直接摆了出来,那些想说不可以的人,立马噤声了。
孙鹤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出来的,他这般排众而出,堂上便是几许抽气声,有惊愕,也有惋叹。就连刘守光也用一种似乎惊讶又似乎早再意料之中的复杂表情看着孙鹤,他站在高堂之上,睥睨而视,声音冷得像是凛冬寒风。
“孙先生又要说些什么?”不待孙鹤开口,刘守光突然拔高声音,厉声喝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孙鹤低着头,双手垂在两侧,一时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
冯道隐没在一众掾属之中,他亦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不知道在想什么,身侧有人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快去劝劝孙先生。”
都知道冯道和孙鹤素有交情,可是……冯道低着头,纹丝不动。
“昔日沧州城破,臣本当与吕兖同死,幸蒙大王恩典,苟活至今。大王对臣有知遇之恩,岂能贪生而忘恩?臣以为,称帝之事不可为!”
刘守光大怒,他都发话说到这份上了,孙鹤竟然还不知死活要故意忤逆顶撞他!
“好好好!你当真不畏死,我今日便成全你!拉下去,我今日便要当众活剐了他!”
当着所有使者的面,刘守光一心要杀鸡儆猴。他对孙鹤是有几分包容心,但这不等于说孙鹤就有特权可以肆无忌惮,刘二郎原就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冯道遽然抬头,只见左右侍卫如狼似虎的扑将出来,将孙鹤左右挟持着拖到了刀斧砧板边。
那砧板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血迹斑斑已经污到发黑,孙鹤如猪羊牲口般被人按倒在砧板上,四肢被弹压住。
各道使者瑟瑟发抖,眼见得一个大活人被当作牲品扒光,一刀刀的断骨剐肉,孙鹤惨叫之余还不忘大叫:“不出百日,必有敌军来犯!”
王瞳两股战战,想着刘守光连忠臣都要铡,那他要称帝反了大梁,是不是接下来就要把他杀了祭天?他忍不住扭头去看史彦群,发现对方脸色比他还难看。二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均看到了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河东使者一面心惊肉跳,不忍直视,一面又不禁想着,燕王狂妄自大,果然气数将尽,竟是将如此良臣虐杀,怕是从此后寒了所有幽州将士之心,亡国之日不远矣。燕王自寻死路,晋王夙愿达成指日可待!
“给我把他的嘴堵上!”
刘守光气急败坏,孙鹤这厮居然敢诅咒他被人灭国!
侍卫随手铲土灌入孙鹤口中,孙鹤挣扎不休,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孙鹤全身骨节寸断,血流如注,渐渐没了声息。
侍卫再三确定孙鹤已经咽了气,高声回禀后,刘守光似乎多看一眼的耐性也没了,挥挥手让人把尸体拖出去。
血水渗透地面,滴滴答答的一路蜿蜒远去。
堂上有人泣涕,刘守光吼了句:“谁想跟孙鹤一同下场的,便自己站出来!”
刹那间,众人屏息,仗马寒蝉。
看底下的人终于知道怕了,刘守光心头拱燃的火终于稍稍降了点,目光扫过那些被押来旁观的使者们,一个个人面如土色,有好些站都站不直,地上一滩呕吐秽物。他冷哼一声,心中得意,只觉得畅快淋漓。
一时散衙,许多人腿软互相扶持着方才走出门去,堂上血腥气久久不散,酷暑盛夏,高温烘烤下那滩血迹早已干涸,但是暗红色的印渍还在。走在最后的人发现,堂上居然还有人没走,直挺挺的面朝南站着,背影僵直。
定睛细看,那人终是认出人来,忍不住唤道:“冯郎君,快走罢!”
今日这一遭惊吓,身上吓出的冷汗湿了衣裳,黏在皮肤上浑身刺痒难当。那人见冯道久久没回声,便又喊了句:“那我先走啦。”
冯道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往外走,那人悄悄打量,发现冯道脸色煞白,额头鬓角汗水涔涔,他突然冒出老怀甚慰之感,原来一向风光霁月的冯郎君也会害怕啊。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冯道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与冯道结伴而行,路上想找些话题来聊一下,缓解一下方才在堂上的惊惧之心,然而向来能侃的冯郎君却是双唇紧闭,一个字都没有。
冯道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若说他惊骇过度,可是观其精神,双目灼灼,并没有神情恍惚之感,他一路猜度着冯道的心思,猛然发现他居然跟着冯道走到了孙鹤家门口。
他猛地一哆嗦,彻底醒过神来:“冯郎君!”
孙鹤被剐,但凡明智之人都知道规避一二,不说落井下石讨好大王,至少也会远离孙家这个是非之地。他刚想开口提醒,却见冯道直直的推开了孙家大门,身形一晃便隐没在门内。
他不敢跟进去,孙家大门前门可罗雀,他左右查看了下,胸口发闷,心里慌得连在门前站一会儿的勇气都没有,急急忙忙的掉头走了。
冯道进了门,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孙鹤住的地方其实并不大,但也不算简陋,但冯道知道这还是看在刘延祚的份上才会有此待遇。然而此时此刻,宅第内的奴仆似乎一个都不见了,冯道一进进的往里走,竟是未遇一人。待到得明堂前时,方才听见隐隐约约的啼哭之声透了出来。
孙蘅一向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冯道回忆了下,自相识以来,似乎她有千百种不同的面孔,却唯独不曾见过她这般哭过,哭声是刻意收敛着的,那种想哭却又不敢放声的悲恸,丝丝缕缕的钻进他的耳朵,他神志一个恍惚,又仿佛回到了使司府的大堂上,刀起刀落剜心般叫人气都喘不上来。
然而孙蘅到底没有哭太久,她克制内敛的用心更加教人心如刀绞。冯道推开门扉,明堂的门虚掩着,门内陈设简朴,一眼就能看透所有事物。堂上草草铺了蔺席,血肉模糊的孙鹤此刻正平躺在席子上,他的四肢都给砍断了,但是骨头还连着筋,于是肢体便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势。
冯道心头一记闷痛,抬起的那只脚突然不知道要怎么迈步了,他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扑倒。
刘延祚哭得不能自已,孙蘅的手掌正牢牢捂在他的嘴上,冯道进门时,孙蘅将刘延祚搂在怀里,两人俱都瞪着一双眼抬头看过来。
冯道只觉得喉头发紧,眼眶里反而干涩一点眼泪都没有。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孙蘅,纵有千言万语最后脑袋里空空,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孙蘅泪眼湿润,却是出奇的冷静,她松开刘延祚,用袖子胡乱的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不要哭了!”
刘延祚咬着唇,不停的抽噎,全身发颤。
“冯郎!”孙蘅抽着气,努力平复情绪。
冯道心里一阵疼,他想伸手抱抱她,纵然不知道说什么话能安抚到她,他却想做点什么。然而孙蘅却比他还冷静自持:“冯郎,叔父……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冯道愣住。
孙蘅低垂下头,语气哀伤:“叔父他……还有什么心愿……”
冯道顺着她的目光,倏地低头。他一直不忍去看孙鹤支离破碎的尸首,可这会儿靠近了才发现,孙鹤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阖上,那双眼半睁,面容平静,一如他生前凝思怅然的模样。
冯道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