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成心糊弄起刘守光来,居然也搞得似模似样。他和成德节度使王镕、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商议后,又从河东军中拉了几个有节度使头衔的部将,比如昭义节度使李嗣昭、振武节度使周德威、天德节度使宋瑶,一共六位节度使,联名推举刘守光为尚书令、尚父。
刘守光也不过脑子,接到书信后欢喜异常,觉得自己果然厉害,这些人都不敢与他相争。可是他瞎,不等于其他人也瞎啊。幽州掌书记拿着这些文书信件,欲哭无泪,这六位,哦,不,实则只能算是三家,所谓的推举文书到底算是奉了哪个朝廷请命的?
晋王至今忠的仍是已经灭国的大唐,他做的也是大唐的晋王,大唐的河东节度使,李嗣昭等人想来也是如此。至于王镕和王处直,他们曾经投了大梁,可如今又反了大梁,鬼晓得他们现下算是哪个朝廷的节度使?
这六位三家,各自为政,这些文书何来的执行效力可言?
可是掌书记不敢说,他怕惹恼了兴头上的燕王,然后被拖出去炮烙。
但是他不敢不等于说旁人不敢,孙鹤就是个胆大不怕死的,他跳出来直言其中缺漏,没想到刘守光还真听进去了,只是刘守光的回答更加让人目瞪口呆:“怎么就没有朝廷呢?我这个燕王不是梁帝敕封的吗?把这些节度使的联名文书遣人一并送到洛阳去,让朱晃那老匹夫瞧瞧,他降服不了的人,却都恭恭敬敬的奉我为首,哈哈哈哈……”
孙鹤直觉得要疯。若非冯道及时拉住他,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伤人的实话来!
真是见过蠢的,没见过如此蠢的!
就这样的蠢人,居然还闹着要自己称帝?!
孙鹤气得满脸通红,冯道拦在他身前,冲着刘守光叉手:“大王,把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说完,也不另则地点,当堂就喊人伺候笔墨。
刘守光看着他在堂在吆喝,居然不生气不制止,反赞叹连连,把自己身前的案桌一扫而空,招呼冯道:“冯七,你上来,上前来,到这里来写!”
冯道也不怯场,当真跨步上去,提起笔,伏案拟下给梁帝的具表文书。他写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刘守光近距离看着冯道的侧颜,脑海里忽然就冒出许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少年时在水月寺初遇冯道时的情景。那个长得宛若少女般的小童,如今长成翩翩郎君,依然姿容出众,文采斐然。
刘守光愣神的工夫,冯道的表书已经完成,轻轻吹了吹墨,他让开身子,由刘守光审阅。只是瞥眼见刘守光目光有些呆滞,他想着以刘守光的学问造诣,可千万别看不懂文绉绉的词句呀,想了想,算了,好人做到底,还是给他解读一下吧。
“大王,你看我的这写的……‘晋王等共推臣为尚书令、尚书,然臣深受陛下菏泽厚恩,不敢轻易接受,臣窃思再三,不若陛下授臣河北都统,想来河东、成德二镇,不用陛下派军队去打便能由臣替陛下轻松拿下了。’大王,你看如此上禀,可妥?”
底下一片哗然,孙鹤没想到燕王胡闹,冯道非但不制止,居然还助长他去出丑,闹出更大的笑料。
“可道!”
“不愧是冯七郎!好文章!好辞藻!”
孙鹤的那一声喊被刘守光由衷的赞叹声吞没。
刘守光重重的拍着冯道的肩膀:“冯七,合该由你来做我的幽州掌书记!”
冯道连连摆手:“愧不敢当,班门弄斧了。”
孙鹤只觉得胸口犹如中箭,偏刘守光还一脸赏识的赞美冯道:“七郎过谦了!”
冯道谦逊的摇了摇头,微笑着走下来,重新坐回自己的席位上,隐没在一干掾属臣僚之中。
孙鹤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两眼,在场的大多数有点脑子的文官都是跟他一样的心思,万万没想到平素里看着不起眼的冯道,居然会是此等腹中带黑之人。他把燕王当傻子一样摆弄,偏燕王拿他当知音,当人才。
孙鹤直想吐血,找冯道当侄女婿的心思都熄了不少。
孙鹤觉得冯道写的这封信送到洛阳去简直就是给燕王自寻耻辱,万万没料到朝廷没有置之不理,也没有遣使来斥责,竟而还派了阁门使王瞳、崇政院受旨史彦群,奉册书来幽州,任命刘守光为河北道采访使。
孙鹤对朝廷此等回应感到完全捉摸不透,他思来想去弄不懂这里头的缘故,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冯道问原由,没想到冯道云淡风轻的说了句:“大概是陛下可怜燕王太蠢了吧!”
朱晃没骂刘守光蠢,反封了他一个采访使,孙鹤觉得这场闹剧该就此揭过了吧,没想到刘守光还觉得不满意,因为皇帝居然没有封他做尚书令和尚父!
朱晃不封?那也不要紧!他不封,刘守光就决定自己来!
于是乎,还不算是掌书记的小小幽州掾属冯道,接到了燕王新的指令,命他即刻撰写尚父与采访使的采访礼仪。
洛阳过来送交册书的王瞳、史彦群傻眼了,再三确认后发现天子册书中是真的没有尚父之称,燕王这是哪弄出来的名头?难不成要矫诏?
孙鹤见冯道被搅和进了这趟浑水之中,心头焦虑。这尚父的册封礼仪要怎么弄?谁又知道?孙鹤替冯道着急,晚上归家,唉声叹气把这事说与侄女听。没想到孙蘅听完,只浅浅一笑道:“叔父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倒冯郎。”
孙蘅说难不倒,还就真说准了。
冯道只用了一天,就把册封礼仪交了上去,那群想看他丢脸的文官们围过去查看,发现冯道写的居然似模似样的,并没有什么错漏。孙鹤私底下悄声问冯道,冯道也不瞒他,笑答:“去哪里寻那莫须有的尚父册礼,我把唐制太尉册礼搬过来用,你看不也没一个人看出来么?”
言下之意就是堂上在座的都是草包!
孙鹤觉得脸有点疼,冯道似乎把他也给骂了进去。
冯道觉得满意,孙鹤因为心虚甚至都忘了跳出来上谏言表示反对,那些武将更加没意见,因为全然不懂这些,文官们想挑冯道的刺但是没能找到问题切入点。
但是谁都没问题的情况下,刘守光却说有问题!
他当堂问冯道:“怎么没有交代南郊祀天,变更年号等事宜?”
这话问得别说其他人呆滞,就连自问洞察人心的冯道也惊呆了,迟疑了好半晌,才如实说道:“尚父虽尊贵,仍是天子属臣,何来郊天、改元之事?”
话音方落,高座上的刘守光面色大变,怒目狰狞,他站了起来,将冯道写的册仪文书狠狠的掷到地上。
“我地方二千里,兵卒三十万,在河北都可以直接当个天子,谁又能管得着我?尚父算个什么东西,我稀罕吗?”
燕王一怒,伏尸当堂。
这是近年来幽州文武官员们胆战心惊得出来的经验之谈,当下所有人都替冯道捏把汗,但是又没人敢站出来替冯道出声求情。
刘守光疯起来时,简直就像个恶鬼!
好在刘守光居然没有向冯道问责,甚至也没拿他出气,只是王瞳、史彦群遭了殃,刘守光咆哮着命人将他俩给抓了起来,连同各道藩镇节度使派来观礼的使者们,一并被投入大牢。
在幽州掾属同僚们眼中,冯道的运气简直可以去寺庙中烧高香,死里逃生不过如此,当真值得额手称庆。
下衙后,孙鹤拉住准备会祗候院的冯道,一路把他拖回孙家后,急唤孙蘅出来:“你俩也不用收拾太多东西,拿上些金帛细软,赶紧走!”
孙蘅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叔父一脸凝重紧张,便也猜出几分来,不由得手足微颤。好在她尚算镇静,只迟疑了一瞬,便马上恢复过来,应道:“好,我这便去准备!”
孙鹤将她拦住,又说道:“累赘之物一概不带!”
孙蘅心中一懔,颤颤的喊了声:“叔父,你……”
孙鹤颔首:“你随可道走,我留下!”
“叔父!”
“我得留下!”他离不开刘延祚,可若要带上刘延祚一同离开,那只能说是痴心妄想。
孙蘅眼圈瞬间红了。
冯道不忍道:“何至于此?”
孙鹤猛地回头,恶狠狠的瞪着他:“我不信你看不出燕王的称帝之心!”
刘守光妄图称帝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孙鹤一直持反对意见,他不为别的,是为幽州沧州两地的无辜百姓请命。刘守光若是称帝,别说梁帝容不下他,便是各道藩镇也有了攻打卢龙的理由。
幽州号称有三十万的士兵又如何,这三十万里究竟有多少能上战场作战的?刘仁恭父子在位期间拼命敛财,百姓生活困顿,勉强果腹都没有逃离幽州,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求一口温饱,一地容身吗?
父子弄兵,兄弟阋墙,百姓遭受战火之苦,幽沧二地苟延残喘幸存下来的百姓还能再挺得过下一轮战火摧残吗?
孙鹤不敢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反对燕王称帝!
哪怕是拼上自己这条命!
“孙先生……”冯道无语凝噎。
他其实有很多种说辞可以劝说孙鹤离开,他自诩必要时自己其实也能巧舌如簧,但是此时此刻,面对满面赤红的孙鹤,他竟生出一丝羞愧。
“你带三娘走吧!我做主,替她把婚书写予你,你切莫辜负她!她真的是个难得的好女子!”
“叔父!”孙蘅哭了,她向来注重仪态,即便是哭泣也要哭出美感来,然则此刻,她涕泪纵横,宛如失怙的幼童。
“孙先生!”冯道突然扬声,神色肃然,“恕某,难以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