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鹤去世后,冯道一反常态,经常在刘守光面前凭三寸之舌替众僚解围,刘守光喜欢他的人才,居然还升了他的职。
冯道做了幽州录事参军一职,又在燕帝面前得脸,他为人虽是左右逢源,看着谁都不得罪,但人心就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冯道自觉行得正坐得端没得罪过谁,可一些人难免还是嫉妒他擅讨燕帝欢心,背地里暗暗嘲讽,说他这个参军,是靠着逢迎拍马坐上去的,实乃参军戏里的丑角参军,把他比作俳优伶人,以声色媚上。
这些私底下的闲言碎语虽然传得隐晦,但想要一丁点都不漏到冯道耳中,也是没可能的,事实上这些戏谑之言不仅冯道知道,就连不大出门的孙蘅也听说了一二。
因守着孙鹤的孝期,孙蘅至今待字闺中,只是孙鹤临终前当真亲笔写下了婚书,把她慎而重之许给了冯道。这孙鹤去世后,孙蘅收拾遗物时发现了这份婚书,只待冯道签个字便可生效,但孙蘅最后没把婚书拿给冯道看,自行收了起来。孙鹤过世后,年岁渐长的刘延祚被接去与刘守文同住,孙蘅把房子退了,另寻了间屋子赁了独居,采买洒扫皆自己动手,不假于人,直到冯道升职后替她雇了名老媪分担庶务。
刘守光这个所谓四军盟主、尚父头衔,哪怕冯道吹得再好听,其实都只是刘守光自己在意淫,说出去没人把这些当回事,即便是他自立为帝,表面上看起来连晋王都派了使者祝贺,但事实上是何居心,明眼人也都明白不过。
刘守光把李承勋关在牢里,隔三差五总要派人去问他一声,但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时日一久,刘守光的耐性就耗尽了,这一回无论冯道说的再好听,也没拦住他的杀念。刘守光杀了李承勋尤不解恨,甚至开始迁怒到别处,他觉得自己既是四军盟主,晋王尚且派了使者前来道贺,为何成德节度使王镕和义武节度使王处直没什么表示?于是这一年冬天,刘守光在朝堂上突然宣布要攻打义武的定州。
这明显不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甚至严重点说,这简直是个昏庸作死的决定!
但是没人敢对燕帝说不行!
孙鹤惨死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杀鸡儆猴,鸡死了,猴也是真的被吓坏了。
更何况前几天还有个硬骨头的李承勋因为不肯屈于淫威,也被杀了。李承勋宁死都不肯屈服,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刘守光发疯!
众人默契的把目光投向冯道。
冯道其实颇感有心无力,这一个月来他千方百计的拦着刘守光杀李承勋,各种好话都说尽了,奈何李承勋性子倔强到宁死不屈。刘守光弄死李承勋后对冯道也是颇多怨言,冯道当然清楚刘守光的为人,他从来不会觉得是自己有问题,如果真的哪不对,那也一定是别人的问题。
所以,刘守光在李承勋死后,把这口气搁在了冯道身上。
冯道知道自己现在在燕帝眼里就是个随时随地等待被抓错处的小人,然而一想到孙鹤,他又着实不忍心由着刘守光胡闹,将幽州百姓将士们的性命视同儿戏。
“陛下,臣以为不妥!”
刘守光眼皮跳了跳,他现在最听不得“不”这个字,一听便头疼欲裂,心火上拱。他不喜欢有人对他说“不许”“不行”“不能”……偏最近冯道像是吃错药了一般,回回都在挑衅着他的底线。
“为何不妥?不是你前几日才说,期待我成为中国之主?我不发兵去打定州,光守着幽州几城,我便能守出个整个天下不成?”
以大燕的版图看,北面是契丹,南面和大梁的一小片挨着,东面临海,西线上是则是义武和成德。
王镕和李存勖这会儿好得跟一家人似的,据说都定上儿女亲了,虽说儿女还都小,但这可一点都不妨碍他们关系亲密。如果不去动王镕,那就是剩下王处直的地盘最小最容易打了。
刘守光如今性子虽然阴鸷残暴了些,却也不是完全无脑昏聩,大梁那种庞然大物,他敢去跟朱晃过个嘴瘾却还不敢肆意说找大梁开战,哪怕这会儿大梁正忙着频频跟李存勖的人马交战。
冯道不赞同这时候主动去和邻边藩镇交恶,王处直的义武军虽弱小,但也不等于可以被其他人信手拈来,所谓大局上保持均衡的有利性,他可以细细掰碎了解释给刘守光听。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之前的成德,梁帝想打成德的主意,借口开战,拿下了王镕两座城,可结果呢?大梁柏乡战败,虽未伤及根本,却也是元气大挫。
刘守光凭什么觉得大燕攻打定州时,王处直会坐以待毙?邻藩能坐视大梁轻松夺得定州?
“大燕若是发兵定州,王处直定然会向晋王求援!”
“我会怕他一个沙陀奴?”
在场的文臣武将俱是一震,王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在发颤,预感自己这个左相怕是要当到头了。王瞳原先想不通为什么晋王要在燕王面前伏低做小,论实力,河东即便比不上大梁势大,却也要强过卢龙太多。现如今看刘守光这猖狂到无知的劲头,他突然有了点明悟。
刘守光辱骂李存勖的话让刘涉这个右相都要听不下去了,旁人不清楚,难道你们父子俩不比任何人都清楚,幽州这些城池究竟是怎么落到你们父子手中的吗?当初腆颜投靠李克用时,怎么没嫌弃人家是沙陀人?这会儿骂人是奴,可事实上,刘仁恭当年恨不能当李克用的马前卒。
刘守光怒气冲天的离席走下了陛阶,伸手指向冯道,面目狰狞:“即便是王处直向李存勖搬救兵又如何?我难道还会怕了他们?”他真心觉得应该是他们怕大燕才对!
冯道哪里不懂他的言下之意,见他愤怒中带着不屑的眼神,冯道忽然就想起梁晋柏乡大战之前,孙鹤在针对王镕派遣使者来求援时曾经提醒过的话,朱晃打成德主意,结果白白便宜了晋王,如今刘守光执意要打定州,只怕最后还是给晋王做嫁衣,甚至于……
冯道心里闪过了最坏的估算,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可行。梁军战败尚且伤元气,如果卢龙军败了呢?是伤筋动骨,还是……自取灭亡?
冯道素来是理智的,可面对着刘守光那张布满阴翳戾气的脸,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孙鹤当日站在堂上视死如归的铮铮铁骨,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孙鹤是存着必死之心为了幽州黎民百姓免于战火,冯道知道自己做不来孙鹤那般气节,既劝不了他放弃,也拦不下他送死。
他能把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然后便也只能这么明明白白的看着孙鹤求仁得仁,落得死不瞑目!
“臣以为……不妥!”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堂上众人皆是一震!
恍惚间又仿若回到了两月前。
王瞳似乎都能听到那铡刀喀嚓声响,心中骇然之下果见堂上燕帝面露狰狞,暴怒如雷道:“冯道!我看你是想步孙鹤后尘!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头硬……”
众人皆惶!
这已经不是孙鹤死时那种杀鸡儆猴的震慑了,而是狐死兔泣的绝望!也许是这种绝望太过灭顶,又或者是冯道素日人缘不差。刘守光喊出要打杀冯道,居然有人敢站出来为冯道求情,且还不只一人。
众人战战兢兢的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为冯道实则也为自己求一个求一个生机。
不能再杀人了!再这么杀下去,大燕这位开国皇帝便成了夏桀商纣之流的暴虐昏君,迟早就是个败德亡国的!跟着这样的主公还能有什么前途可言?即便大家都没表态,但心思却已经都动摇不止了。
刘守光对冯道终究不比孙鹤,当初赵州和尚对冯道另眼相看的那种记忆实在太过深刻,在众人劝抚下,他的怒意稍减,看着堂上被侍卫弹压跪伏在地的冯道,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凌虐后的快意,他睥睨倨傲的看着冯道,冷声质问:“冯七,你可知错?”
冯道被压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他的后颈被侍卫的膝盖跪压着,这会儿连喘气都吃力,更别说讲话了,他眼皮翻了翻,没吭声。
刘守光以为他还傲气,正待发怒,边上不知道是谁喊了句:“冯参军昏死过去啦!”
冯道当然没晕,但是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头晕脑胀比昏厥过去还难受。
许是这一喊,后颈上的力道反而忌惮似的略放松了些,倒叫他喘上一大口气来。
刘守光低头看着满身狼狈的冯道,不耐烦的挥挥手:“拖他下去关起来,待他醒了,问问他是否知错!”
这待遇,是从孙鹤的铡刑改成李承勋的问罪待审之刑了。
众人皆松了口气。
想着以冯道圆滑的性子,应该只是一时冲动,等他清醒后,自然不会和李承勋那样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