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投入牢狱后的冯道确实心生悔意,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任凭冲动行事,没有过多的考虑后果。其实他很清楚刘守光是什么样的人,他如今的性格又是怎样产生的。对待刘守光,良言逆耳基本都是活腻了上赶着找死的行为,刘守光如今已然听不得任何半句逆言,当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活活的把自己弄成了商纣之流的暴君。
悔意横生之余,又是涌起一阵茫然。在明知道刘守光非明君,且不可谏言劝导的情况下,面对未知的前景,他究竟是该顺从臣服苟活一命,还是索性辞官回景城算了?
冯道身陷囹圄倒是不徐不疾还能静下心来思量未卜的前途,但是牢狱外的孙蘅却已是吓得几欲魂飞魄散,叔父惨死历历在目,她每日里担惊受怕夜不能寐,深怕自己醒来一睁开,看见冯道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扔到市井街头。她将身边仅有的首饰细软俱都变卖出去后,上下打点为冯道疏通托人求情,只是钱没少花,却是连冯道是死是活的确切消息也没能打探出来。
就在冯道坐牢的这期间,刘守光一意孤行的发动了对易州和定州的战争。王处直见势不妙,果然先一步向李存勖求援,燕军攻打容城时,李存勖再次收到了王处直的告急文书。
这一年,因着蜀王王建的女儿和岐王李茂贞的侄子婚姻破裂,两家从姻亲变成了仇敌,互相殴斗不止,而河朔地区李存勖领着王镕和王处直三家同盟,也与大梁缠绵不断的发生小规模的战事。
中原混战乱象已生,相对而言,关外塞北放牧的契丹人却是欣欣向荣,兵马日渐强壮。
作为契丹可汗的阿保机为人谨慎,力求周全,虽推崇汉制,但对契丹传统也持保留,这就形成了特别有意思的现象,阿保机听政时,汉臣站一班,契丹贵族又站一班,两边的人泾渭分明。
契丹延续至今,刻印在骨血里的就是部落亲族,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严密的搞联姻捆绑。阿保机的三弟迭利想将契丹文字进一步完善,他认为契丹必须有自己的文字。阿保机支持他的提议,但同时又默许汉臣在契丹推行儒学,随意使用汉字。
迭利没法去反抗阿保机的决定,于是韩延徽作为汉臣中颇受器重的一员,在迭剌眼里简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待到剌葛成为迭剌部夷离堇后,迭利怂恿剌葛针对韩延徽等人的小动作就愈发多了起来。
汉臣们已经在契丹内部极力推行儒学,比起契丹文字而言,汉学的经书典籍流传千百年,内容丰富精彩,随随便便就把干巴巴的契丹文碾压。迭剌的契丹大字,尚未有能力孕育出多少精彩文章,目前看来不过是沦为了将汉字通译成文的工具。
迭利对此很不满。以剌葛为首的契丹贵族们没能在几个月前合谋把阿保机搞下执政位置,但是他们合起来针对韩延徽等汉臣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韩延徽即使不用担心性命有虞,但成日里这般受人排挤,处处刁难,只要内心稍许有些骄傲的人,都会受不了。身在异乡,受不了的第一反应便是思乡。
每次遭受迭利冷眼时,韩延徽止不住想起自己年少时在幽州坊肆鲜衣怒马时的过往。
身在异乡稍有不顺便容易想家,总觉得也许不在契丹,当年他留在幽州兴许就不会遭人轻视鄙夷,各种刁难奚落,韩氏在幽州算得上是望族,而他韩延徽在契丹不管怎么出色却始终低人一头。
其实以韩延续的才能,阿保机对他算得上是器重依仗的,他身处的环境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熬,只是他熬得过去,因为避难而选择北逃的刘守奇却没此等幸运。
当年冯道抓到了萧敌鲁,这份功劳献给了刘守奇,阿保机花了五千战马的代价方才把妻舅赎回。冯道在契丹为奴时因为阿保机刻意将人放在三弟寅底石名下,所以萧敌鲁对冯道再有敌意,手也总不可能伸那么长。刘守奇可就没那么好命,他带着平州城的一干将领刚来投奔时还好,那时候契丹在阿保机的治理下对来投的汉人比较宽宥,阿保机的那些兄弟们也都齐心协力辅佐着阿保机,然而时至今日,剌葛等人对迟迟不肯让位的阿保机心生不满,自然就会对他的施政百般挑剔。
刘守奇作为新任大燕皇帝的亲弟,自然受到了格外的“优待”,刘守奇素来享受惯了,契丹物质奇缺,方方面面条件本就没法和幽州相比,如今又要备受契丹人的冷待和欺辱,这让刘守奇如何能够忍得下去?他萌生去意,便盯上了韩延徽。在他频频煽动下,渐渐的与他来往不算太密的韩延徽也动了离开契丹的心思。
就在两人谋划趁着辞旧迎新之际,逃离契丹返回幽州时,幽州方面传来消息,十二月十四日,晋王李存勖为救援易州、定州之危,派蕃汉马步总管周德威率兵三万攻打大燕!
眼瞅着幽州即将大乱,这会儿若是回幽州,无异于自陷死地,但如果不回幽州,他们又能去哪?
刘守奇的门客中有个叫刘去非的,冒大不韪的提了个建议:“不若索性去投了河东吧。”
韩延徽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他是幽州人,若是不能回幽州与家人团聚,与其投于毫无交情的晋王帐下,还不如留在契丹,毕竟阿保机算得上是位明主,君臣合作虽偶有争议,到底多年来磨合得知根知底。
刘守奇的想法与他恰是相反,虽然燕帝刘守光是他二兄,可他们兄弟情分早在当年刘守光诛尽幼弟时便不复存在,什么骨肉兄弟,刘守奇恨不得离刘守光远远的,永世不复见。他怕刘守光杀他,怕得甚至不惜跑到关外吃风喝沙。
刘去非的提议正中刘守奇下怀,别说幽州这会儿正在开战,便是刘守光称帝要分封兄弟派人接他回去,他也是不敢回的。
韩延徽不肯走,刘守奇岂肯轻易放过他,刘去非倒是个妙人,稍加了解后,便游说道:“听闻燕帝残暴无道,对臣子动辄炮烙梳洗之刑,数月前将一位姓孙的臣僚当众铡剐,之后又将意图反对攻打义武的一位参军下了大狱……”刘去非一面觑着韩延徽的反应,一面徐徐说道,“我听说韩郎君一直在寻访长乐冯道的下落,这位被燕帝投狱候斩的参军,恰好姓冯名道,字可道。”
刘去非说得不徐不疾,声轻语柔,可落在韩延徽耳中,无异于五雷轰顶,他一副呆滞的表情,反倒是刘守奇先一步跳了起来:“冯道?是我认识的那个冯道吗?”似乎也不能相信,连问了好几遍。
刘去非只是因缘巧合知道这么一个消息,此时抛出来想用来扰乱韩延徽心神的,却没想到自家主公先一步乱了起来。
“没道理呀!”刘守奇咂摸着刚刚蓄起来的胡须,“元行钦在搞什么呢,我二兄犯浑,元行钦也能放任冯道被杀不成?”
韩延徽脑子还是懵的,听了这话傻傻的接了句:“元行钦和冯道有甚关系?”他完全不记得元行钦与冯道有什么交情啊,难道这么些年未见,他俩突然成了莫逆之交?
其实别说韩延徽发懵,便是坐在牢里的冯道这会儿同样也发懵。
他想过无数种方法来脱离这场牢狱之灾,但是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来劫狱!
大半夜的竟然会有人夜闯牢狱。
这种不太现实的场景令冯道即使在见到站在自己面前一刀劈裂了木栅门的黑衣人时,依然有种瞠目结舌无法及时回应的呆滞。来人身形高大,虽蒙着面可气势依然凌冽惊人,冯道在一瞬间的惊骇过后,脑子里并非没有闪过对方要对自己不利的念头,但转瞬就醒觉到这个想法并不对。
冯道自问自己并未与人结仇,即便有仇,也实在犯不着冒险闯入大牢来结果自己的小命,他坐牢的这些时日,端看着狱卒们对待他的态度,从恶劣到冷漠到勉强给口热水吃食,虽少不了挨几句辱骂,但全程并未用刑,他察言观色,猜度着可能刘守光对他的处理态度,并不是想要立时三刻取他项上人头,缓过气来后他一面心生悔意,后怕不止,一面又不停琢磨着怎么才能迎合上意,至少先得平安脱身出狱才行。
他有过无数种的设想,却万万没想过竟会用这种法子离开。
那壮汉眼神慑人,二人目光一触,不知为何,冯道竟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对方虽持刀行凶,但对他并未有恶念,他张嘴试探着询问:“敢问……”
结果对方直接一个箭步冲过来,横臂揽过他的腰身,将他拎起来往肩上一扛,转身就出了大牢。
大牢里关押的并不止冯道一人,邻舍早有人忍不住失声呼喊,可是狱卒却一个都没有过来。冯道趴在对方肩上,随着跑动,只觉得眼前景物高高低低虚晃得厉害,空荡荡的胃给顶得几欲作呕。他试着想挪动姿势,没想到屁股上啪啪挨了两巴掌,那人下手还挺沉的,直打得冯道羞愤疼痛加剧,脑袋回血发胀,视物愈加模糊起来。
那人身形虽高大魁梧,然而行动却是敏捷轻便,一路攀高越低。
冯道伏趴着脑袋发昏,耳边鼓动着沉闷的惊呼声和兵刃相交声,目光所及之处,这些天来见惯的狱卒们横七倒八的躺了一地,他没法确定这些人是死是活,转瞬就被人扛着逾墙而出。
虽负一人,却如无物,那人竟是将幽州牢狱视作无人之地,来去自如。
冯道只觉得四肢麻痹,先前他还不太敢确认,这会儿这遭罪的熟悉回忆翻涌出来,他忍不住叹气,怎生过得那么多年,竟是毫无长进呢?这手法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简单粗暴。
“你……是……墨……君和呢,还是……李……三旺呢?”忍着胃里直涌上来的恶心,他被颠得说话都差点咬到舌头。
身下的人僵了一瞬,下一刻大步如流星的拐了个弯,蹿进了一户民宅之内,翻墙,落地,动作利落,身手矫健,却把冯道颠得两眼发黑,差点儿一口气没接上来。
许是到了安全之地,冯道终于被放了下来,脚踩到实地后他根本站不稳,两腿一软整个人瘫了下去,亏得那人眼明手快的将他重新抱住。
冯道抖着手,趴在那人身上顺手将他蒙面的汗巾拉扯下来。
黑暗中,夜视并不好的冯道其实依然没法看清楚对方的脸,但是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胡乱的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入手只觉得皮肤粗糙,胡茬扎手。他笑得愈发欢畅,笑着笑着眼泪不自觉的滚落下来,却不自知。
对方没有闪避,挺直着背任他又摸又掐的。
“是君和,还是三旺?”他又问了一遍。
对方沙哑着声,答:“是墨君和……也是李三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