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君和艺高人胆大,劫狱顺利得让冯道惊叹不已,只是这么一来,作为大燕罪犯的冯道是真的没法再在幽州待下去了。冯道对离开幽州倒也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他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走了,不管怎样,他都得把孙蘅带上。
虽数年未见,然而墨君和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冯道想去找孙蘅,被墨君和阻拦了下来。
“我去……我先送你出城,再回来帮你接孙娘子!”
出城之事居然也异乎寻常的顺利,这一路上虽不方便叙旧,墨君和又是那样寡言的性格,但简单的交代还是有的,但他也只说了,是冯道的一些同僚好友在帮忙。
墨君和将冯道送出城外十余里,找了家农户借宿,便又独自一人返回了幽州城,这时已是十二月下旬,临近年关。
这一夜又是一场大雪,天亮时也不见止歇,冯道身上穿的这一身还是关进大牢时的绿色参军服,料子是好料子,只是牢里环境实在污糟,再鲜艳的衣裳穿那么多时日也已经变得满身污渍,腌臜得连底色花纹都快看不清了。衣裳并不厚,冻得冯道瑟瑟发抖,手脚上长满了冻疮。借住的农户条件并不算好,宽裕的冬衣都多不出一件来,冯道只能在衣裳里塞些稻草勉强御寒。墨君和不知道是心太粗还是因为他自身便是身无长物,临走连一个铜钱都没有留给他,也没想过这样居住在荒山偏远里的人家,家里仅剩两个老人,当真是家徒四壁。
冯道不忍心去占老人仅有的床被褥子,好在他能屈能伸,晚上跑羊圈里跟三只羊挤在一起睡,倒也勉强凑合。如此过了两日,老叟颤巍巍的领着一人来到羊圈,说话都带着惧怕的颤音:“只来过这么一位借住的外客,家里再无其他陌生人。”
跟羊挤在一起睡,冯道不可能睡得太实,老叟踉踉跄跄往这边走时,冯道已经睁开了眼。
元行钦铁青着脸站在羊圈外,他一身锃亮的银甲,配着腥红的大毡斗篷,腰上挎着佩剑,手里握着长枪,怎么看怎么威猛挺拔,好一个飒飒英姿,俊逸郎君。再反观土坯垒就的半塌羊圈内,滚了一身草屑羊毛的冯道蓬头垢面的慢慢坐了起来,怀里还搂着一只咩咩叫的羊羔。
元行钦帅气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龟裂,他瞪大了眼,不忍睹视,不敢置信,种种讶然的表情闪过后,是痛惜是惋惜是怅然和无奈。
冯道不是太懂他的来意,所以面上带着几分懵懂几分淡然,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可道!”
他唤的是他的字,语气虽然平静,但明显并没有暗藏杀机,甚至可说未带敌意。
冯道心下松了口气,放下怀里的羊羔,从草堆里站了起来。他用五指当梳拢了拢蓬乱的鬓发,元行钦目光虽着他的动作而游移,不难避免的看到了那带着淤青肿胀的手指。
曾经这双手,五指修长白皙,保养得极好。元行钦是个粗人,却也极其羡慕腹蕴锦绣的有才郎君,能仅凭一支笔杆,写下斐然文章。当然,冯道令人称道之处不仅是有才,他还有貌。
元行钦年少时便曾见过冯道着女装的样子,当真雌雄莫辩,才貌双全!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琳琅珠玉般的郎君,竟然会落得这般狼狈境地,这让元行钦全身都开始瘙痒难受起来,仿佛沾染着臭气熏天的人不是冯道,而是自己。若不是自制力强,他差点儿便要当场卸甲挠搔起来。
冯道却没想过元行钦脑子里会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当年沦落契丹,真正落魄时,吃住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阿保机虽然欣赏他,但是用来熬鹰磨砺他的手段也是真实不虚的,他着实吃过不少苦头,倒是把心境磨砺得超越同龄人许多。
冯道没主动开口询问元行钦为何前来,是奉命抓他回幽州受罚,还是打算直接将他这个逃犯就地处决?无论答案是哪一个,对他而言可都不是好事。只是冯道内心隐隐有种直觉,元行钦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并无恶意。尤其是待他走出羊圈,在茅屋前后转了两圈,确认雪地里只有一串马蹄印时,冯道抑制不住嘴角翘了翘。
两位老人经不得吓,元行钦这身行头看着煞气冲天,老媪甚至一边抹泪一边颤抖着说:“统共养了三只羊,两只羔,还有两只不怎么下蛋的母鸡,多余的再也没有了……”
家徒四壁,能饲弄起这几只家畜,已经很了不起了。
冯道知道百姓惧怕官兵,尤其是刘守光上位之后,卢龙境内战火接连,百姓苦不堪言。那些打仗的兵卒很多其实拿不到充足的粮饷,所到之处难免少不得抢掠。官兵抢掠起来,有时候为绝后患,遮掩罪行,往往比匪寇还心狠手辣,动辄破家绝户的。
冯道叹了口气,让老人进屋不要出来,他哆嗦着缩肩跺脚的跟着元行钦踩着厚厚的积雪上。他倒是想将人往相对干燥暖和的羊圈领,奈何元行钦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蝇。
元行钦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也着实见不得光风霁月的郎君露出这等狼狈猥琐之相,手指摸上脖颈,他解下斗篷,随手朝冯道一扔。
冯道猝不及防的被斗篷盖了一脸。
带着暖暖体温的斗篷透着一股子熏香,显见得这一身只怕也是才裁制做好的新衣裳。触手柔软,冯道贴脸摩挲了会儿,竟然有点舍不得还给对方。
“傻愣着做什么?穿上!”元行钦叱道。
冯道手冻僵了,穿戴的动作稍许慢了些,元行钦不耐烦的过来扯了他一下,将斗篷给他系上了。他动作粗暴,眉头皱得很紧,满脸的不耐。
这种种言行,反倒让冯道看不太懂了。他过来找他究竟为何?
幸好元行钦虽一贯沉闷,倒不至于想墨君和那样跟锯嘴葫芦似的笨拙讷言。他拍了拍冯道的肩,将兜帽替他拢上,语重心长的说:“幽州你不能留了,这之后,你打算何去何从?”
冯道轻轻“嗯”了声,终于确定,墨君和能够那么轻易的将他带出城,这背后出力的人之中怕少不得元行钦。
记忆恍惚中,倒是回闪过元行钦早年亲近自己,各种莫名讨好时的情景,只是他对元行钦的观感素来觉得此人心面不一,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冯道不喜欢把不确定品性的人纳入所谓朋友的范畴,所以他对元行钦的态度向来冷待有礼,亲热程度大概还不如那位只懂吃喝玩乐的刘守奇。
也许他该反省下自我,交朋友贵在雪中送炭。元行钦的这一份情,送得出乎他意料,但又实实在在不容他推辞,看来注定是要欠下了。
“我……”交浅言深,突然让他说些掏心窝的话来,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这副为难的表情落在元行钦眼里,反倒像是落难郎君彷徨无助的没了主见。他本还想为难一下对方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脱口将考量好的想法全盘托出,连丁点委婉迂回的方法都没有。
“不若你去太原投奔晋王吧!”
冯道微颤,目光探寻的看向元行钦。
作为支持刘守光打倒刘仁恭的头号拥趸者,元行钦居然会提议让他去投靠李存勖,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戏?
许是冯道狐疑的目光太过刺眼,元行钦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转瞬他正色道:“各为其主罢了。”
虽只短短六个字,但是冯道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解释,这意思是说虽然元行钦让冯道投奔晋王,但并不代表他觉得李存勖就一定比刘守光强。以元行钦目前在大燕的地位,他也没必要换主公改投他人。
冯道认可的点了点头。
到哪不是混口饭吃呢?幽州混不下去了,大可去开封或者洛阳投梁,或是去太原投晋,实在不行还能去蜀地……冯道直接略过了契丹,他对回契丹一点兴趣都没有。
当然,他也不会跟元行钦老实交代,其实自己早在墨君和劫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到了带着孙蘅去太原。
先不说地理优势,只说为了冯九娘,他也得往太原去一趟,否则可真没脸返乡。
元行钦并未久留,他给冯道留了些许金银,因着大燕境内流通的还是泥钱,所以他准备的大多是真金白银。那件簇新的毛毡斗篷冯道并没有还回去,元行钦似乎也忘了要回,牵了栓在门口篱笆桩子上的坐骑,银甲将军翻身上马,勒着缰绳,居高睥睨凝视。须臾,他嘴角动了下,到底连一句“后会有期”也没说出口,扭头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