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召集的人马总计足有二十余万。他对开封势在必得,这集兵的动静自然瞒不了大梁那边,朱友贞在开封闻讯后,急忙命贺瓌率十万大军驰援谢彦章。
这时李存勖已经带兵在郓州、濮州一带大肆劫掠,随后沿黄河而上,驻扎于麻家渡。贺瓌闻讯后带人匆忙赶到在濮州与谢彦章会合,驻扎濮州北面的行台。
双方对峙,互相观望,战局反倒僵持下来。贺瓌带着数万人挖沟掘壕,务必在短时内将营地打造坚固,作为守方,梁军坐观城头,任凭晋军挑衅谩骂,只是岿然不动。可作为攻方,对方能拖,李存勖却觉得自家的气势拖不起,何况这种僵持不打,实在不是他的做派。
然而有了谢彦章的前车之鉴,贺瓌这回根本没打算和晋军仓促硬拼,他守在营寨内,像条毒蛇一般蛰伏不动,静待良机。
贺瓌越不急,李存勖越焦躁。他亲自带着数百号人上门挑衅,痛骂贺瓌。
贺瓌不选择正面出战和晋军硬碰硬,但这不等于说会任由着李存勖胆大妄为到带着这么点人送上门而不还击。
按和凝的说法,这兔子肉都送到嘴边了,岂有不咬下一口的道理?
谢彦章虽是粗人,但他总觉得和凝这话是在嘲笑他渡河之战明明兔子肉送到嘴边了,他却因为一时的犹豫而丧尸咬下生肉的机会,且反被兔子咬下了一大块肉,弄得狼狈溃败到如今这个地步。
朱友贞自以为步兵配上骑兵,如虎添翼,贺瓌配上谢彦章,那就是双剑合璧,战无不胜。他却没有想过,骑步兵配合得好叫强强联合,若是配合不好,别说抵御外敌了,内讧消耗就得要了自家人的命。
谢彦章与贺瓌,就属于后一种。
贺瓌擅步战,谢彦章擅马战,二人出仕资历相当,名气相当,官阶相当,战绩相当,自然谁都不肯服谁,偏偏这回被皇帝强行捆绑在一起联手作战,官阶上贺瓌为主,谢彦章为副,北面行营排阵使生生比招讨使压了一头。官衔低一级,按道理谢彦章得听从贺瓌的指令,谢彦章接受归接受,心里其实还是不太服气的。
因为谢彦章之前吃过一场败仗,贺瓌打心眼里觉得谢彦章水平不过尔尔,偏谢彦章还跟自己齐名。
两人的不对付虽然没有闹到明面上来,但其实左右亲信都再清楚不过。
而和凝,是贺瓌相中的女婿人选。
和凝此人,别看不过弱冠之年,可这厮年少成名,三年前考明经科及第,一年后居然又考了进士科,依然登第,满腹锦纶博学多才,偏还长得风采高雅,容止可观。他是贺瓌同乡,贺瓌早早将其聘为府中从事,风传贺瓌十分中意他,有意将女儿许他。
作为武将,谢彦章很看不惯和凝在自己面前卖弄,大战当即,和凝竟是一身青绫锦罗襕袍,头上戴着高头巾子,腰上系的蹀躞带镶着宝石,带上挂钩没系刀剑,倒是挂着一金丝绣花鸟纹的算袋,便是脚上那双靴棒上沾了些许泥巴的靴子,靴面上亦是绣着花纹,怎么看都是一副高门世家子弟锦衣玉服出游。
可要是叱责和凝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好像又不对,谢彦章听闻这个和凝习性古怪,虽胸有丘壑文采风流,然则就如同别人靠科举,明经、进士两科二择一便已是了不起的大能耐,他偏两科全能,他读书喜好也是如此,各类杂家都学,尤好讼案断狱。别看他好华服,一身皮囊琳琅如珠如玉,行事乖戾起来却能干起仵作行当,当真骇人听闻。
这种性情不定的人,自己跟他斗嘴纯粹是送人头,谢彦章不屑与他为伍,翻了翻白眼,只当没听见和凝的话。但是贺瓌之前和他商定了,守城不出,以静制动,这会儿李存勖上门叫阵,结果贺瓌转头就破坏规则,带着人马杀出营去。
李存勖做事喜欢冲锋陷阵冲在头里,从来不顾及自己乃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一打起仗来就把自身安危抛诸脑后,几次三番遇险,吓得手底下的一干将领提心吊胆。这回谢、贺二人龟缩不出,前几日李存勖便等不及了,亲自带人要去梁营门前挑衅,结果才骑马出营,就被李存审一把拽住马辔,死活不肯松手。
“大王当为天下自重,冲锋之事乃将士之职,存审之辈去可行!大王不可为!”
李存勖怎么勒马都走不脱,逼急了,李存审直接跪在马前哭诉,手里依然固执的攥紧了缰绳。
这么在门口当着众将士的面闹起来可着实不好看,李存勖被折腾的没了办法,只得掉转辔头,悻悻回转。
但是以李存勖的脾气,是李存审之流拦得住的吗?他执意要做的事,总是有办法做成的。今日这一行,便是他瞒着李存审觑空跑出来的。
梁军大营前叫阵,晋王都亲自送上门了,贺瓌岂有放过之理?寨门一开,五千精锐骑兵蜂拥而出。
马蹄哒哒溅起泥泞无数,晋军在门前挑衅叫骂不是一天两天了,梁军虽不作任何回应,不等于说真就和死人一样听不见看不见,只是主帅不让动,底下的将士也只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这会儿主帅命开营出击,这连日来憋着一口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口子。
李存勖带来的那点人马在三千骑兵眼中简直不值一提,梁军来得异常凶猛,饶是李存勖身经百战也被杀得个措手不及。李绍荣护着李存勖往后退,可是五千骑兵将数百人团团围了十重不止,想要突围何等不易。
李绍荣杀红了眼,一身银甲染得通红,李存勖这会儿方才心生悔意,他虽善战,杀敌再多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正待气竭之时,耳听李绍荣在身后一声厉喝,兵刃交接声在耳畔炸响,震得耳鼓嗡鸣不止,他遽然回头,发现李绍荣与他马身交错的贴在后背,一手持刀,一手持枪,刀与锤硬接,刃卷了口,李绍荣持刀的虎口被震裂了口子,满手的鲜血。
“大王!不能停!杀出去!”
李绍荣声嘶力竭的吼声震醒了李存勖,他猛然回神,高喝道:“跟着我冲出去!”
李存勖的亲卫沙陀骑兵皆是以一当百的精锐,即便梁军重重围困,依然被他们强行撕开道口子,只可惜突围出去的人仅存十余名,且都伤痕累累。众人浴血奋战,李存勖一边骑马一边躲闪身后飞来的箭枝。
也亏得李存审警醒,李存勖前脚溜出门,后脚就被他觉察到了,速度领着人出来追人,结果人倒是遇着了,就是全身上下都是血糊糊的,吓得他惊出一身冷汗。
和凝站在营寨望楼上远眺,眼看着李存勖被李存审的人接应撤退,贺瓌追击无望,勒马停步,和凝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了,吃了这么大亏的兔子怕是不会再轻易送上门来了。”
谢彦章看不惯和凝说话的语气,忍不住嘲道:“贺光远还敢笑我无能,我看他才是!五千对两百都能让人跑了!”
和凝噫了声,收回目光,斜睨了谢彦章一眼:“谢使君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谢彦章脸瞬间黑了,拂袖下楼。
而晋军大营内,李存勖死里逃生,身上虽说都是小伤口,奈何血肉模糊的样子着实有点吓人。
至少王缄等人被吓得脸都白了,李存审拉着李存勖悲愤交集,想打不行,想骂也不行,民间列的十三太保里他虽是行九,实则他的年纪比李嗣源还大了五岁。贵为晋王的李存勖从小便是他看着长大的,虽是同辈,待他却比自家子侄还亲。
李存审这么一个铮铮铁骨的郎君,在李存勖面前痛哭自责,这让李存勖哪里承受得住,他出门前还嘲讽李存审这个老子管得太宽碍事,结果真就吃了大亏险些回不来,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他没觉得身上的伤口有多疼,可这脸却莫名感觉火辣。
“唉,我没事,这不是有……绍荣在么?”
李存审怒道:“他固然忠心护主,但刀剑无眼,大王你任性妄为,他却不知劝谏只会盲从,不值称赞!”怕李存勖伤得轻不记教训,忙又拉着李嗣源、周德威等人,“你们倒是也劝劝大王啊!”
若是以往,李嗣源固然不提,周德威必然要开口了,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周德威居然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李嗣源表情更是淡淡的,倒是王缄上前一步,珍而重之的恳切劝谏:“大王且自重。”
李存勖讪讪的,对着李存审行了一礼,诚恳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