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调兵
李歆2021-06-24 23:124,771

  且说杨刘城丢失后,对于梁帝朱友贞而言,犹如卧榻之侧常闻他人鼾声,这令朱友贞寝食难安,于是一心想将杨刘城收复回来。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别说皇帝坐不住,就连自打朱晃死后,一直冷眼旁观不愿多管闲事的敬翔也终于憋不住了——再撒手不管,以后指不定江山都要易主了。

  “国家连年丧师,疆土日蹙。陛下居深宫之中,所与计事者皆左右近习,岂能量敌国之胜负乎!先帝之时,奄有河北,亲御豪杰之将,犹不得志。今敌至郓州,陛下不能留意。臣闻李亚子继位以来,于今十年,攻城野战,无不亲当矢石,近者攻杨刘,身负束薪为士卒先,一鼓拔之。陛下儒雅守文,晏安自若,使贺辈敌之,而望攘逐寇仇,非臣所知也。陛下宜询访黎老,别求异策;不然,忧未艾也。臣虽驽怯,受国重恩,陛下必若乏才,乞于边垂自效。”

  这封奏疏字字句句都是出自一位老臣的肺腑之言,可惜虽然用词比较委婉,实则字字犀利,非常不中听,明面上赞了李存勖身先士卒,作战上阵亲力亲为,言下之意就差明说陛下你思量思量自己都做了什么,听信近身小人谗言,不谋社稷,连年打仗把疆土一丢再丢,这时候不想着怎么学学你阿爷那样御驾亲征,居然还劳民伤财的跑去南郊,简直就是昏君所为。

  敬翔最后连赌气的激将法都使出来了,要毛遂自荐请求领兵出征收复杨刘城。可惜这份激昂赤忱的奏疏刺激到的人不是朱友贞,而是被称作惯会进谗言的赵岩、张氏兄弟。

  朱友贞拿到奏疏后犹豫不决,赵岩等人自然不可能放任皇帝采纳敬翔的主意广开言路,选贤任能。敬翔的这份奏疏戳痛了他们,于是他们对朱友贞游说:“敬相公老而昏聩,在其位不能与陛下分忧,反要倚老卖老,满腹怨愤,只会指手画脚,纸上谈兵。”

  赵岩等人七嘴八舌的谏言,想让敬翔滚出开封。

  朱友贞再昏聩,好歹也知道敬翔这等开国老臣不能轻易去动,但最后他索性和稀泥,老臣们还得敬着,亲信依然重用。

  于是最终,敬翔这封奏疏犹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没了下文。

  到了二月里,朱友贞挑来选去,最后把希望放在了宣义节度使、北西行营招讨使贺瓌,河阳节度使、北面行营排陈使谢彦章身上。

  当下朝野有个传言,都说贺瓌能统帅步兵,谢彦章能统帅骑兵,双剑合璧自能所向披靡。

  于是朱友贞让贺瓌稳步慢进,安定山东各州,以防己方再有临阵投敌的现象发生,而谢彦章则领兵数万,挥师疾驰,收复杨刘城,将晋军逐回黄河以北去。

  谢彦章乃是大梁名将葛从周义子,说起来和刘鄩算是师出同门,不过他的作战风格与刘鄩迥然不同,刘鄩不善正面交战,擅诡谋用计,谢彦章则是稳扎稳打,他到了杨刘后,用的正是围点打援的战术。

  杨刘城告急,远在黄河以北的李存勖必然要渡河来救,谢彦章分兵两路,一路围攻杨刘城,一路则在黄河南岸挖开堤坝,使得河水泛滥漫延数里,拓宽了两岸之间的河道距离。谢彦章在南岸扎了四座营寨,专等李存勖从北岸强行渡河过来送死。

  谢彦章摆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这阵势李存勖不可能看不懂。他手底下的将领分作两派,有主战渡河救援的,也有谨慎打算放弃杨刘的。

  远道而来投奔的李存勖的韩延徽也在其中,他初到魏州时送上名刺,李存勖是个有识之士,乱世交战正是缺人之计,自然不会放弃一个有用之才。韩延徽爱惜人才,打算把韩延徽当做智囊留在身边,不过因为韩延徽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眼前的局势,所以很多事韩延徽不太能插得上手,李存勖问计时依然会以身边的亲信为主。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不熟悉而没法快速上手,但过了旬月,韩延徽发现自己依然没法融入,且处处像是收到排挤冷落一般,便是愚钝之人也会发现情况有异,更何况韩延徽非但不傻,在契丹十年的历练,使得他的眼光和城府绝非等闲之辈可比。

  很快,韩延徽便发现从中作梗的始作俑者乃是王缄。

  王缄以文士之身,如今跻身魏博节度使,算得上是晋王近臣,这些年大概也就在“露布”一事上出过丑,不过时过境迁,这事也没造成什么坏影响,毕竟军营之中目不识丁的将领占多数。王缄看不惯韩延徽,根源起自于当年幽州同在刘氏父子手下共事时的一些龃龉。王缄虽出自琅琊王氏,面上看似风光,实则生活拮据,日子过得远不如幽州当地豪门出身,且有少年才子之名的韩延徽。

  韩延徽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王缄,所以哪怕想化解其中的误会都无从下手,二人明面上并无矛盾,只是从点滴小事上都可以觉察出王缄在给他使绊子,阻断到有机会走近晋王,参与谋划,这种无能为力令韩延徽日益郁闷烦躁。

  韩延徽想着,冯道这些年一直蛰伏在晋阳张承业身边,而不是随扈晋王左右,是否也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他有些羡慕冯道的通透豁达,可他是尝过那种受主公器重,可以肆意挥斥方遒,施展抱负,然而到了这里,他不仅没有机会向晋王施展他的才能,还要时刻警惕王缄可能给他挖的各种陷阱。两相一比,韩延徽不禁隐隐生出一丝悔意。

  如此煎熬了一阵,王缄的手段越来越不加掩饰,恶意满满,韩延徽势单力孤,在魏州他毫无根基,无亲无友,想托个人情都不知道拜哪家的大门。没奈何,韩延徽只得暂退躲避,借口母亲病重,向李存勖请假回幽州侍疾。

  这时候的李存勖正忙着应对谢彦章的挑衅,根本无暇顾及一个不甚重要的幕僚有何苦衷和不妥,李存勖痛快的准允了。韩延徽最后那点残存的期翼也落空了,他哂笑自嘲了下,没再犹豫,当天即刻动身,为防止王缄半道耍手段,他甚至根本没有回幽州,而是转道去了镇州。

  韩延徽去镇州并非毫无目的,他去投了赵王王镕的义子,已经改名王德明的张文礼。

  王德明以前在幽州时为了上位,上至李小喜等宠信佞臣,下到韩延徽等世家子弟皆有所结交,说起来他和韩延徽虽是多年未见,可近年来书信亦有不少往来,私交还算不错。王德明知道韩延徽这些年在契丹所为,可以说自己在王镕手下谋生,虽是义子,地位攀升得也还不错,然而和韩延徽一比,他一个汉人在异族他乡居然能够谋得如此高位,显然才能机遇在自己之上。

  韩延徽跑到王德明家暂且借住安顿下来,对于未来何去何从,他心里有太多的茫然,思绪杂乱之余他还没法理清这个头绪。

  而这个时候,随着酷暑盛夏的到来,李存勖已然力排众议,身先士卒带着将士奔赴于黄河北岸,看着泛滥拓宽的河道,李存勖骑着马在岸边踱步,李绍荣紧随其左右,王缄等人骑马逶迤跟在后面没等赶到跟前,就见李存勖驭马踩进了河水里。

  马蹄溅水,在众人惊呼声中,李存勖已然涉水蹚了过去,直到河水漫到马背方才止步。

  王缄等人在岸边疾呼:“大王!不可冒进,快回来!”

  河水浑浊不可见底,李存勖手提长枪,对准水面一杆子戳了下去。在马首前连戳数下后,李存勖露出喜色:“绍荣你去划条小舟来!”

  他左右之人总爱劝他不要以身犯险,包括王镕和王处直都频繁写信来劝说李存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一国安危系于一人之身云云。可李存勖做不来朱友贞那套,他们父子生来皆是马背上的武将,沙陀人天性如此,岂能因身居高位便龟缩不前。

  旁人劝谏之言,李存勖只当耳旁风,他身边自有近身护卫,而这些人里头又以李绍荣身手最佳,配合度最好,最合他的心意。

  少顷,李绍荣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找来一艘小船,载着李存勖登舟划向河中央。

  谢彦章收到斥候回禀后,登高眺望,只见远处河对岸晋军兵卒陈列,影影绰绰可辨几艘小舟分散开来,看样子不像是要全军登舟过岸,却又猜度不出他们在搞什么。

  李存勖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指挥李绍荣将船划到河中央,而后照例用枪杆戳入水中试探深度,几处地方接连试过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果如我所料!”

  谢彦章将黄河对岸的堤坝掘开,以至于河水泛滥,然而黄泛区水位乍看看不见底,实则未必便一定需要依靠船只渡河。

  过后几日,李存勖借往杨刘城犒军之名,将南北两岸黄泛区最浅水位的区域摸透,因着不曾降雨,这几日天气越来越热,水位进一步下降,有些地方仅仅没过膝盖,这种情况想来谢彦章在掘开堤口时根本没有预料到,所以,当他在营寨高楼中看见晋军无论骑兵还是步兵,居然提卷衣角,横枪在肩,轻轻松松的这么蹚着黄河水渡河而来,他整个人都呆滞掉了。

  “使君,不能让他们过河啊!”

  “绝对不能让敌军过河!”

  在一众愤慨声中,谢彦章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且慢!”他稳了稳神,“孙子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传令下去,陈兵列阵,先放晋军过来,渡河人数过半时放箭狙击!”

  晋军蹚水过河,谢彦章领着人守在岸边,待人快靠岸时,万箭齐发,晋军浸泡在水中抵御力弱,冲锋数次都没法顺利登岸。李存勖身先士卒,箭雨从头顶落下,若非身侧李绍荣见机快替他挥刀挡飞数箭,可能这会儿早就身负重伤。

  可他能避,大多数士卒躲不开就只能被扎成刺猬,没奈何,李存勖只能引导军后撤。

  “晋军退了!”

  “领头的是不是晋王本人?”

  “若能拿住晋王,岂非大功一件!”

  大梁这边局势大好,看晋军在河里狼狈逃窜的样子,很多人的想法都是乘胜追击,可是谢彦章看着犹豫了。他带着人追是追了,却总想着穷寇莫追,想着那么擅谋的刘鄩都没能斗过李存勖,谁知道这人是不是留着后手在对岸搞什么埋伏。

  如此一犹豫,梁军追击的力度自然弱了,恁是喊声震天,却并没有当真追出多远。

  李存勖带着人跑到河中央,回头一看头顶箭雨没了,已经跑出了射程范围,而身后的梁军竟然没有追上来。李存勖刹住了脚,下令整军反扑。

  那些往河中央做出追赶架势的梁军,完全没有预料到仓皇逃窜的晋军居然会转身反扑。谢彦章想着半渡而击,偏就没想过把自己也渡了进去。梁晋两军在黄河内蹚水打起了水仗,梁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谢彦章只得带着人往回撤。他原是想打落水狗,结果自己反成了丧家之犬,被李存勖追在身后撵着跑。

  两军一路厮杀,打到了南岸,死伤之重,浑浊的黄河水也被染得通红。

  晋军顺利登了岸,一路乘胜追击,将梁军的四座营寨尽数攻下,数万兵卒所剩不及一半,谢彦章侥幸逃得一命,只得勉强收拢残部后去找贺瓌会合。

  李存勖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这一战胜了,自然要抓住时机一鼓作气直指开封。于是,他开始筹谋各路调兵谴将,除去自身河东军、魏博军主力之外,还又征调了周德威的幽州兵马三万,李存审的沧州、景州兵马一万,李嗣源的邢州、洺州兵马一万,王处直的易州、定州兵马一万,加上聚居在麟州、胜州、云州、蔚州、新州、武州等州镇的奚人、契丹、室韦、吐谷浑各部散兵。

  按照要求,这些人马在八月都需汇聚魏州。作为依附晋国的成德赵王的人,王德全授命领镇州兵也需往魏州集兵,临行前韩延徽来向他辞行,王德全没忍住问道:“你究竟是何打算?”

  韩延徽哂笑道:“观晋王调兵之能,河北皆已是是晋王天下,我还能去哪儿。”

  王德全闷道:“不若你随我去魏州,王缄那厮总不至于下作至此。”他倒是很想把韩延徽留在镇州,只是这边也有李弘规、李蔼之流虎视眈眈盯着,李弘规作为宦官深得王镕宠信,用人却是结党营私,树立亲旧。王德全想帮韩延徽在晋阳身边谋个好归处,私心也是觉得这样或许可以给自己也留条退路。

  然而韩延徽却是摇了摇头,其实他不无意继续留下,并不仅仅是王缄刁难的问题,而是放眼整个中原,无论梁晋吴蜀,他都不可能找回先前在契丹时的意气风发。

  那种天差地别的待遇造成的失落感,并不是返回家乡的欢喜能够填补回来的。

  这些日子得王德全收留,韩延徽视他为密友,自也不会遮掩隐瞒:“我打算回契丹去。”

  王德全愕然:“你瞒着契丹国主奔逃而出,再要回头入胡,岂非自投罗网?”

  设身处地的想,哪怕是王镕这般性情柔软的主公,也未必能容忍叛逃反复之人,若是碰上大燕国主刘守光那样心胸狭窄的,这一去,怕不是自寻死路么?

  王德全不清楚耶律阿保机是什么样的人,但想来一国之君怎么都无法容得下韩延徽这般儿戏之举。他不赞同韩延徽的决定,觉得这实在是个昏招,哪怕河北尽归晋王所有,也不是王缄能够只手遮天肆意妄为的。

  “你不是说晋阳那边还有旧友将你举荐给张承业……”

  韩延徽打断了他的话:“阿保机离了我,犹如断掉左右手,见我回去,他只有欢喜的份。”

  王德全惊愕,他知道韩延徽在契丹身居高位,颇受主公器重,但没想到韩延徽提及时竟能如此有底气。他想象不出来这是怎样的君臣之谊方能使得韩延徽如此自恃自信。

  这也许,韩延徽之于阿保机,当如张承业之于李存勖。其重要性,独一无二,不可或缺!

继续阅读:4、逆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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