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拿下了杨刘城,李存勖在魏州辞旧迎新过得欢喜愉悦,在晋阳城的冯道同样是喜上眉梢,以至于正月初二李遥登门时,都能直接从他脸上看出这份喜意。
李遥忍不住笑了:“是什么事能令阿兄如此失态?”
冯道这人素来自律,面上端着更是芝兰玉树,云淡风轻的仪态,可这会儿居然饮酒过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冯道笑而不语,手指拈着酒杯,全身洋溢着慵懒放松的气息。
李遥见问不出来,噘了噘嘴,眼波流转,视线落在一旁歪靠在凭几上,同样姿态懒散的孙蘅身上:“七嫂,你跟九娘说说罢。”
李遥自嫁做人妇后,在晋王后宅敛了性子,少有眼下这般娇嗔的模样。
孙蘅笑道:“你三旺兄回来了。”
李遥眼睛一亮:“果真?他人呢?”
孙蘅呶嘴:“出去啦,年前忙着替人杀猪宰羊也没个安歇,这会儿也闲不住。”
李遥嗔道:“他不知道我要来么?”
“知道的,所以嫌家里肉备得不够新鲜,非说要给你弄口好吃的。”
李遥掩唇吃吃的笑。墨君和出门做了什么,他们几个心知肚明,担忧记挂着许久,却都不敢摆在面上,如今人平安回来了,当真幸事!
眼见得李遥也高兴起来,冯道却状似漫不经心的补了句:“不止。”
李遥微怔,半晌反应过来,阿兄这意思是说,喜事成双了。
冯道眼睛瞟向孙蘅,这一回孙蘅常年不见血色的脸上居然微微透出绯色。
李遥若有所悟,偏这时穿了身新衣裳的冯平蹦蹦跳跳的进来,一见到姑姑,顿时兴奋得嚷嚷起来:“九姑!九姑!”边嚷边飞扑过来。
“平儿!”李遥不及所想,忙张开双臂,抱住飞扑而至的侄儿,“瞧你淘的,一脑袋汗。”
“姑!我要有阿弟了!”冯平的眼睛亮晶晶的,他长相多数随了已故的曾祖母褚氏,可性子却跳脱得很,冯道曾说大郎类母,孙蘅却不肯承认,只说自己性格娴静温和,冯平的性格与己无关。
“七嫂有孕了?”李遥又惊又喜,抬眸去看孙蘅,“果真?”
孙蘅抿嘴笑:“三个多月了,尚未显怀。”
李遥牵着冯平的手,绕着孙蘅转了一圈,对冯道说:“七嫂太过消瘦了,的确得吃点好的补补。”这是赞同墨君和去搞肉食的主意了。
这面说的,心里又在想着,她那边还收了不少补品,回头都给阿嫂捎带来。
她囤积的那些补品,多半都是张丹凤送过来的,其中有一些还是刘敏君赏赐的,目的其实也只有一个,想让她养好身体,尽快怀上晋王子嗣。不说阿娘的用意,只说刘敏君显然是想捧她上位来与刘玉娘分宠,可惜自己对争宠没什么兴致。
只是……
她低头看了看牵着她手不肯松手的冯平,又看了眼身怀六甲全身上下都透着母性柔软光辉的孙蘅,心中倏地微微一动,竟而有个奇怪的念头闪过。若是当真有个孩子养在身边,对于过于平淡的日子未尝不是一种趣事。
只是如今晋王出征在外,想要孩子,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遥愣怔不过一瞬,她自己都没觉察过来,然而靠着凭几的孙蘅却侧首冲冯道挤了挤眼,冯道自然能领会到妻子的用意,暗暗哂笑。九娘入了晋王府,一看那样子就是个不屑争抢的,旁人许会觉得她生性端庄自持,可冯道对这个妹妹的性情再清楚不过,说是不争,不过是对李存勖没什么感情罢了。
冯道暗暗叹气,九娘这辈子兴许岁月安稳,衣食无忧,然则想要如同他与孙蘅这般夫妇恩爱怕是不能了。
到了晚间,孙蘅明显觉察出了冯道存了心事,想到傍晚时驿卒送来的书信,终是忍不住问出口:“郎君是在为九娘的事发愁吗?”孙蘅脑子转得飞快,甚至已经琢磨着,若是李遥当真对晋王无情,不若找机会求着出府改嫁也不是不行,就是九娘那个母亲怕是会有所阻碍。
冯道摇头道:“非也。”他对妻子倒也不隐瞒,将收到的那封信笺递了过去。
孙蘅接过,一目十行,表情惊讶的噫呼出声,声音有诧异也有惊喜:“这是……哎呀,若当真如此,契丹皇帝岂肯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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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契丹的阿保机可不就是要气死了么!
先时举国之力南下,节节胜利,甚至还活捉了李嗣本,拿下了蔚、新、武、妫、儒五座城池,斩杀一万四千七百多首级,从代北到河曲越过阴山,这大片疆土尽归契丹所有,阿保机将武州改名归化州,妫州改作可汗州,设置了西南面招讨司。甚至在攻打蔚州时,还特意把梁国和吴国的使者都叫去围观攻城盛景。契丹军气势如虹,待到卢文进投诚时,阿保机只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幽州就该是苍天注定送予他阿保机的礼物。
阿保机决意攻打幽州,然而一向支持他,替他分忧解劳的韩延徽却在这时表示了反对,韩延徽的老家便在幽州,契丹围城,幽州煎熬守城,城内百姓会发生什么事,想来都揪心。
箭在弦上,天赐良机,阿保机自然不会因为韩延徽的这点担忧而放弃计划,他派皇后述律平的弟弟阿古只统兵,围攻幽州半年之久。
幽州比预想的要难啃,战事持久不下,结果一个不察,他那个二弟剌葛带着儿子赛宝里叛逃了,父子俩逃进了幽州城。
如果剌葛父子叛逃令阿保机感到很生气,那么等他发现幽州最后没攻下来,被李嗣源等人带兵解围,转身自己信赖有加的左臂右膀韩延徽也跑了之后,阿保机整个人都出离愤怒了!
但是愤怒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述律平原以为要花些口舌去劝服夫君,毕竟当年冯道逃跑已是前车之鉴,和冯道比起来,阿保机对韩延徽的信任和依赖,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没等述律平开口,阿保机已然像个没事人一般。
述律平担心他是强颜欢笑,没想到阿保机笃定的说:“韩延徽必然还得回来。”
述律平想着韩延徽留在契丹的姬妾,这些年韩延徽在契丹竟是一个子嗣都没有,他这一走走得得可真是毫不拖泥带水。述律平想不通阿保机有什么倚仗觉得韩延徽还能再回来。
但阿保机只是执着的说:“他定会回来!”
韩延徽这些年在契丹做了那么多事,生生抬高了汉人在契丹的地位,如今契丹分南北两院,胡汉分治,这些都是韩延徽的功劳。韩延徽位高权重,深受契丹皇帝信赖倚重,他若想走,自然不用再像当初冯道那般狼狈仓促逃离。韩延徽做事谨慎细致,走之前把所有事都给安排得再妥当不过。
他在契丹十年,一次都未曾踏足故土,近来与家中通信,方知母亲受兵乱之祸,惊吓成疾,卧榻不起。他心急如焚,有心想和阿保机提返乡,有觉得这口张不开,有剌葛父子叛逃在前,他若说一句想回去探母,反而打草惊蛇再无半点机会离开契丹。
韩延徽临行前给昔日交往过的好友们皆写了书信,讲明缘故,给自己留了一线投奔的机缘。
而冯道收到信时,韩延徽早已按照计划,悄悄逃离契丹返回幽州老家。他在契丹十年身无羁绊,当年奉刘守光之命出使契丹时,他发妻给他生的儿子方才虚四岁,连个正经的名字都还没取。如今归家,阿娘病重老迈,妻子床前侍疾,儿子韩德枢已然翩翩少年。
昔日亲友相逢,故去者甚多,恍若隔世。
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这一回韩延徽跪在母亲病榻之前,哭得犹如三岁小儿,无法自已。
老母亲抱着他恸哭:“四郎,我的儿呀……”
“是儿不孝啊!”
这一年辞旧迎新,是韩延徽十年来第一次与家人团聚,他很欣慰的发现韩德枢在母亲妻子的教养下,长得一表人才,谈吐不凡,并没有堕了韩氏门楣。然而因他离家十年之久,韩氏门第虽不弱,他这一支到底失了支撑,以至于家中境况大不如前。作为一家之主,韩延徽当务之急还是得谋一份出息才是上策。
幽州如今隶属晋王所辖,然而周德威才与契丹交手吃了那么大苦头,韩延徽根本不敢想象自己送上门去投奔会得到任何器重,更何况他当初听刘守奇信中提及周德威嫉贤妒能,凄凉狭隘,显然并不是个能容人的。
韩延徽放弃去投周德威门下的念头,想着晋王就在河北,不若前去魏州投奔。原就是想在投晋,既如此,与其找周德威,不若直接去寻李存勖。
心动不如行动,在家歇过正月后,韩延徽便动身前往魏州。而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远在晋阳的冯道已经在卢质、张承业等人面前给他打好了伏笔,只等着他到晋阳便引荐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