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张承业预感的那样,这一年的冬天,天时地利人和来得如此妙不可言。
朱友贞夺权继位后不敢离开开封,所以直接将开封府定做了京都,然而梁太祖埋骨之地宣陵在西都洛阳。朱友贞自感即位以来战事不断,连连失利,就连京畿之地都能出现叛乱,他没法从自身去寻找原因,思来想去后,赵岩及时给他寻到了个原因——他还不曾举行南郊之礼,所以这帝位还不够名正言顺。
思及当初张德妃临终迟迟不肯受封皇后,亦是为此缘故,朱友贞心动了,赵岩等人稍加撺掇,他便允了此事,准备去洛阳行郊祀礼,顺带谒拜宣陵。
对此敬翔是极力反对的,自打刘鄩战事失利以来,眼下大梁于公于私都处于艰难的时刻,人心惴恐,如果贸然跑去圜丘祭天,劳师动众不说,光是那些赏赐就花费不菲,为了图这样的虚名劳民伤财实属没不要。更何况晋国屯兵驻扎在黄河边上,近在咫尺,御驾怎么还能轻易出开封?信不信皇帝前脚出城,后脚就能全城传遍皇帝弃城西逃了!
敬翔建议等把北方失地重新夺回,局势稳定后再去行南郊之礼。然而他的这番谏言完全没被朱友贞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他多事讨嫌。蜀国王建那老匹夫胆大妄为敢擅自称帝,他都跑去圜丘祭天了,而自己这个大梁正统皇帝在外人眼里居然还和藩镇诸侯无甚区别!这简直就是荒谬的奇耻大辱!
大梁朝廷上下为了个郊礼争论不休,而这时的黄河水面,随着气温陡降,河面凝结成冰而有了渐渐合拢之势。
李存勖收到黄河结冰消息后兴奋不已,他和大梁打了多少年的仗了,每次都碍于黄河险阻,无法渡河,这回苍天开眼,居然把这等不费吹灰之力的好运送到眼前,简直有如神助。当下李存勖也顾不上再在晋阳住下去了,带着人马迅速赶回魏州,时时刻刻紧盯着黄河,查探冰合的程度。
十二月二十三,李存勖特意跑到朝城狩猎,这天天气尤为寒冷,冰冻三尺,黄河冰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李存勖感觉河面应该已经冻结实了,尝试着先让步兵渡河,见冰面稳妥无碍后,又让骑兵也踩着冰面过了河。
晋军一旦顺利过了黄河,攻势自然锐不可挡,离黄河最近的一座城池便是杨刘城,梁军有三千兵卒驻扎在此,沿着河岸数十里,列栅相望。李存勖可不会管梁军这防御工事做得有多完善,下令直接攻克。
恁是谁都不会想到,冰天雪地里晋军就这么轻车简从的过了河了,而后势如破竹的将城外连绵数十里的栅垒迅速攻占。很快晋军便顺利推进到了杨刘城下,只花了几个时辰的工夫,杨刘城便被轻松拿下,顺带还一并俘虏了杨刘城守将安彦之。
杨刘城失守时,朱友贞已不在开封城内,那会儿他正兴致盎然的赶赴洛阳。待到翌日,朱友贞抵达洛阳,检阅了御用的车子和章服,甚至洛阳的宫人门还刻意装饰了宫阙,一切都顺便就绪时,兴高采烈的朱友贞兜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杨刘城被晋军攻陷了!
杨刘城作为黄河流经山东的重要渡口,南可取兖州、郓州,东可取淄州、青州。兖郓之地与魏博不同,丢了魏博尚有黄河做天然屏障,可一旦兖郓有失,整个黄河以南危在旦夕。
南郊祭祀的日子已经定下了,然而杨刘城的失守让这一场即将到来的盛会变成了一场闹剧,天子不在开封驻守,反而提前离京去了洛阳,于是流言比晋军的攻势来得更加猛烈,洛阳城内外都在纷纷传扬,说是晋军已经打到了开封,并且封锁了汜水。
跟从朱友贞銮驾随扈的官员们家眷大多都在开封,这消息一传开,不等朱友贞表态,这些人首先哭了。身边的人六神无主,朱友贞受到影响更加惶恐,赵岩他们都不在身边,他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最后,慌乱的朱友贞决定放弃南郊祭祀,带着人匆匆忙忙的奔回开封,那些费了大量银钱置办的仪仗华服车马统统都不要了。
这眼看着就是年末了,朱友贞狼狈回京,好在开封一切如常,而传闻中的晋军只是在郓州和濮州抢掠一番后便撤了。
朱友贞长长的松了口气,这个年虽过得狼狈,但好在有惊无险。
而另一边,占了杨刘城,搜刮了郓濮两州物资后,自觉踌躇满志的李存勖返回了魏州和将士们过年,令他惊喜的是,刘玉娘带着儿子从晋阳赶到了魏州。李存勖素来便偏爱长子,见到李继岌又蹿高了个头,不免高兴起来:“大郎亦到了学骑射的年纪了。”
刘玉娘欲言又止,晋王如今膝下不缺儿子,可她却只有这么一个,偏大郎虽居长得宠,身子骨却不算硬朗,平日里曹太妃怕这个孙子有什么闪失,素来养得精细。魏州条件艰苦,远不如晋阳舒服,奈何刘敏君看不惯她,因着晋王与张承业之间矛盾,刘敏君把这笔帐硬是扣在了她的头上,暗地里没少给她使绊子。刘玉娘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想再在晋王府待下去,境遇只怕会更加糟糕,索性打着李存勖的名义,在曹婉娘面前撒个娇,便往魏州投奔李存勖来了。
只是曹婉娘大概都没料到,刘玉娘临走把李继岌也给拐跑了。
李存勖是当真喜爱这个长子,看着父子俩有说有笑的样子,刘玉娘站在一旁止不住的也笑了起来。刘敏君要为难她简直太容易了,她凭借着肚子争气才在晋王面前格外得脸,虽是晋王府的侍妾,说出去也算得上是夫人,刘敏君和张丹凤想抬举李遥从而来分宠压制她,一如当年压制那位侯氏一般。
刘玉娘脸上的笑意微敛,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李存勖在魏州落脚,身边并非没有侍妾女眷跟随,只是刘玉娘一来,其他人显然便都不够看了。刘玉娘在魏州待了十余日后发现,其实自己被迫来魏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这里没有阿家,没有主母,她有大郎傍身,人人都要高看她一眼,俨然在这片后院内她这个魏国夫人比正室卫国夫人韩玉华差不了多少,那些侍仆更是巴结讨好,虽说条件简陋,可待遇却不低呢。
刘玉娘自觉因祸得福,在魏州府邸过得如鱼得水,翻年过来,李存勖因战事得利,心情好时还亲自带着李继岌出去狩猎,刘玉娘愈发得宠,地位巩固。刘玉娘春风得意,却不想这一日李存勖回来,忽然对她说:“你还记得你阿爷长什么样么?”
刘玉娘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反问:“大王为何这般问?”
李存勖一边脱大氅解盔甲,一边说:“前几日有人来门前拜问,被阍侍拦了数次,今日方才听人报称乃是你的父亲。”
刘玉娘眼皮突突直跳,只觉得嗓子眼干燥得冒火,她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等着阿爷入席吃饭的李继岌闻言抬起头来,一双眼亮晶晶的:“这么说,是我外祖来了?”
刘玉娘是妾,按理说李继岌的外祖应是韩家,可李存勖自个儿也非嫡母所出,他这会儿和曹家关系融洽,当正经外家走动,也没人敢指摘半分不是。
李继岌并不算恰当的话没引来李存勖的反驳,却让刘玉娘心头大乱。李继岌不在意多刘氏这门外家,可刘玉娘却非常在意——她嫌丢人!
她年幼家贫,长到四五岁上适逢战乱,当时晋军入村,村民四下散逃,她慌得连鞋都跑丢了,最后被晋将袁建丰捡了回去。说是捡,其实与抢无意,当时那么多人,袁建丰会在人堆里留意到这么大点的女童,不外乎是因为她长得好。当时那群兵痞们,有抢粮抢钱抢牲口的,自然也不乏抢大小娘子的。
刘玉娘虽年幼,姿容却已不俗,袁建丰将她当做战利品一般劫掠回去,随手充作礼物送进了晋王府。
李继岌没等来阿娘的反应,便又将头转向李存勖。李存勖瞥了眼刘玉娘,觉得她表情有些怪异,想起她的身世,不免心生怜意:“是不是年幼不记事,已经忘了?不用担心,我明日找袁建丰来问问。”
刘玉娘心生不安,李继岌上前扶住她,刘玉娘冲他勉强一笑,抚慰道:“饿了吧?赶紧用膳吧。”
第二日,不待李存勖找袁建丰来认人,刘玉娘先一步派人去打听了情况,得知上门寻亲的是个形容落魄的老叟,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她心有不甘,偷偷去前堂亲自查探,恰好撞见袁建丰匆匆入府。
袁建丰时年四十五六,一身甲胄在身,精神爽俊,步履矫健,再看对面那老叟,须杂蓬头,褴褛畏缩,形如乞儿。虽隔得远,却不妨碍刘玉娘看清楚老叟长相,她心头大震,凤眸泪光点点中又隐含羞恼之意,只将一张粉面涨得通红。
袁建丰当着李存勖的面将人打量了好几回,似乎拿不定主意,毕竟时隔久远。那老叟见状,忙梗起脖子上前,指着袁建丰道:“当年便是你带走了我的女儿!”
袁建丰听他开口说话,似是想起了什么,哦了声,道:“当初得刘夫人时,确是有位黄须丈人护随左右,应该便是此人了。”
老叟闻声啜泣,又不敢放声嚎啕,恐惊扰晋王,惹来不喜。说是袁建丰带走了女儿,其实就是明抢,可当初袁建丰也说了,总归是带走女儿去享福的,好过跟着他饥寒不定,三餐不继。
其实这也真怪不得袁建丰,世道如此,当年袁建丰九岁跟了李克用,也是李克用看他长得好,一时起意收在身边养大。袁建丰以己度人,可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抢了刘玉娘令人父女分离有什么过错。又或者说,刘玉娘如今跟了李存勖生了李继岌,这大造化不都是他袁建丰成就的吗?
李存勖问道:“你从何而来,做何营生,如今又有何打算。”
刘叟讷讷的交代,自己是成安人,以医卜为业。
医卜之说恐已是贴金之言,可即便如此,这出身这行当依然是下九流的玩意。
刘玉娘又羞又气,浑身战栗。她好不容易在晋王身边站稳脚跟,她比韩玉华、伊蕙兰更得李存勖的宠爱,然而她能打败夹寨夫人侯氏等一干姬妾,却无法撼动韩、伊二位夫人的地位,原因很简单,因为韩、伊二人出身高门,非是她这种晋王府养大的侍女可以比拟。
可饶是如此,若是被人知道她出身连晋王府侍女、曹夫人养女还不如……
刘玉娘恨得几欲银牙咬碎,跺了跺脚,扭头便走。
晚上李存勖回来果然跟她提及袁建丰辨认之事,原是想和她商量下安排她父女团圆的,没想到刘玉娘掩面抽泣:“昨日大王提及阿爷,妾心生悲恸,无语凝噎,万万没想到那人变本加厉竟然还敢再妄言欺瞒大王!当年妾虽年幼却已记事,阿爷早已死于乱兵之手,那一日妾守着阿爷尸首痛哭,举目皆是流民散兵,仓皇无奈下只得弃尸而去,这才得遇袁刺史……”
刘玉娘语音哽咽,哭得情难自禁。
李存勖恍惚可见一年幼失怙的小娘子光脚站在乱兵流民之中哭泣无助的可怜模样,心中不忍,怜惜之情涌起,上前展臂一搂,将她拥入怀中:“好了,别哭了,都已经过去了。”
刘玉娘扑在他怀中,抽噎发颤,可眼中的伤感在李存勖视线不及的处已然消失无踪。
李存勖软声道:“对不住,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了。”想到那上门试图冒认攀附的老叟,脸上狠戾之色闪过。
这一晚,刘玉娘在李存勖软语温言的抚慰下沉沉睡去,眼角沁着泪光,分外楚楚可怜。翌日天亮,李存勖已出府,伺候刘玉娘梳头的侍女安抚她道:“夫人快莫伤心了,大王心疼夫人,已经替夫人出了恶气了。”
刘玉娘一愣,那侍女喜气洋洋道:“那个骗子被鞭笞痛打了一顿,已经赶出府去了!”
刘玉娘喃喃道:“赶出去了?”
“是呀。”
“可知去了何处?”
侍女摇头,稍顿后说道:“伤得那么重,若是不及时就医,怕是死在外头也未可知。没有当场打死他,已经算是夫人仁慈积德行善了。”
刘玉娘蹙眉,心中狠意闪过,刘叟这一去若是就此离开魏州也还罢了,若是再敢生事留有后患,还不若直接打死算了。
但这话不好直接说出来,她在侍女一片赞美声中,对镜自照,铜镜内的人一点儿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仿佛还是二八年华。刘玉娘五官虽非李遥那般浓艳,然而杏眼桃腮,生就了一副清雅脱俗的好相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昨日见到的刘叟,时至今时今日,二人毫无相似之处,何来的父女之情?
她长长的舒了口气。
是了,她如今是晋王的魏国夫人,以后晋王但凡能够更进一步,她的造化亦绝非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