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误老奴
李歆2021-08-31 14:043,781

  谢彦章、贺瓌相继过世后,朱友贞启用了王瓒、戴思远等人,在将无可用的情况下,又重新启复了刘鄩,任命刘鄩为河东道招讨使,甩感化节度使尹皓、靖南节度使温韬、庄宅使段凝,大举进攻同州。

  说到驻守于同州的原是梁太祖朱晃的义子,被封作翼王的朱友谦。朱友贞称帝后,因着之前吃过兄弟背后插刀的苦头,所以对藩王极度不信任,朱友谦率兵夺取同州后,赶走了原先的忠武节度使程全辉,想让自己的儿子朱令德取而代之,于是上表朝廷,让朱友贞赐发符节,结果朱友贞不同意。

  朱友贞不同意,朱友谦也就不客气,梁国不肯给,那就向晋国要呗。朱友谦转而向李存勖请赐符节,这行为等同于举城投敌。

  刘鄩与朱友谦说起来还是儿女亲家,出兵同州前,他特意在陕州逗留了月余,期间给朱友谦写了很多书信,晓以利弊,想劝他认清形势,改过自新,免动刀戈,可惜朱友谦不仅没有任何回复,反向李存勖求兵。

  这一个月,刘鄩等来的不是阵前冰释,而是老对手李存勖派来的李存审大军,刘鄩不敌战败。

  打了败仗,自然就得有人出来背锅,尹皓、段凝等人怕担干系,于是向朱友贞密报,刘鄩顾念私情,故意都留不前,延误军情,目的是为了包庇朱友谦,使其等来援兵,以至战败。

  朱友贞对刘鄩本就不太满意,若非身边实在无人可用,也不会想到启复刘鄩,没想到刘鄩还是一败涂地,这样的人留着还有什么用?收到密报后的朱友贞恼恨至极。刘鄩也是聪明人,知道罪责难逃,以患病为由自解兵权,想以此避祸自保。

  朱友贞一面同意刘鄩前往洛阳养病,一面下令洛阳留守张全义鸩杀刘鄩。

  刘鄩死后,梁军将领中各路军已然没了什么斗志,以至梁晋对峙到了天佑十八年,河东军基本掌控了黄河以北,梁军全面退守黄河以南,李存勖之名已然威震天下。

  蜀王王衍写信给晋王,劝说李存勖称帝,李存勖将这些书信传给底下的臣僚们看,说:“前蜀王王建也曾写信给先王,说唐室已亡,大家可以各自称帝一方。当时先王对我说,李家世代忠良,立功帝室,誓不能为!你以后应当全心全意恢复唐朝社稷,小心不要效法这些人的做法!”思及李克用,说到动情之处,李存勖不禁掩面落泪,“先王之言,犹在耳边,我岂能背弃父训?”

  李存勖说得至情至性,感天动地,不顾众将士怎样起哄劝说,只是不应。

  冯道注意到张承业却是越来越沉默。

  继王衍之后,吴王杨溥也写信劝晋王称帝。

  晋阳城,冯道的妻子孙蘅正替墨君和准备行囊,冯平搀着蹒跚的弟弟跨进门来,因为身上衣裳裹得厚实,冯安走路虽不够利索,一张小嘴倒是特别能言会说,进门便抱住阿娘的大腿嚷嚷说:“不要走,不要阿伯走。”

  孙蘅将冯安抱起,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阿伯去镇州,并不是不回来。”

  数日前收到赵州宝应和尚的书信,提及镇州可能有变,希望冯道能够抽空去一趟。冯道原以请了假准备动身,没想到临行前李存勖在魏州悄摸的找玉石匠人准备制作传国玉玺,这事虽隐秘,却瞒不住张承业,张承业闻讯后心急如焚,当即按捺不住便要前往魏州。

  冯道的镇州之行自然不得行,只能让墨君和替他走这一遭,而他自己则匆匆忙忙的跟着张承业奔赴魏州。

  等到了魏州,冯道方知,晋阳得到的消息已经滞后了,魏州这边不仅弄出了所谓的传国玉玺,还给这块传国玉玺编出了一整套的传奇色彩,街头巷尾都在传唱说当年黄巢攻破长安时,魏州有个传真和尚的师父得到了这块玉玺,珍藏了四十年之久,如今传到传真手里时,传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玉石,便想拿出来卖掉,被人认出是传国玉玺后,传真便特意前往行台,将玉玺献给了晋王。

  这种天命所归般的传奇色彩,层层渲染后,无论是民间还是臣僚,都在关注着晋王改朝换代称帝的那一刻。

  张承业只觉得心痛如绞,他是唐朝老臣,这一辈子兢兢业业扶持两代晋王,为的便是匡扶唐室。晋王是唐室的藩王,他是唐朝的官吏,若是有朝一日李存勖称帝,张承业只觉得信仰崩塌,无以为继。

  冯道当然最清楚张承业的内心,虽然于他而言,侍奉哪个皇帝哪家的社稷,其实都没太多的差别,百姓依然是那些百姓,君王是什么人,社稷是谁家的社稷,冯道并不太关心。他的心里倒是认可着孟子的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乱世间,能苟全百姓,社稷太平方才是真理。

  当然,冯道不会自以为是的将这套君臣道理强硬塞给张承业接受,张承业七十五六高龄,为官清廉,秉持公义,他于百姓有功,于社稷有劳,于君主有忠,冯道自问自己也许做不到张承业这般大公无私,所以打心底敬佩这一位老者。

  冯道不认为李存勖抛弃没落的唐室自立有错,但他之所以愿意跟着张承业来魏州走一趟,成为劝谏反对的臣僚之一,只是因为觉得当下称帝的时机还不够成熟。

  冯道替张承业难过,因为这一趟奔赴,可能注定是要失望的,然而冯道设想过千百种场景,也没估算到张承业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李存勖这段时日都沉浸难以自抑的兴奋之中,哪怕与梁军的胶着战争还在延绵持续,但是大梁气数已尽,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他所统领的河东晋军,已经扭转乾坤,将大梁强压在了自己脚下。他才不过三十六岁的年纪,创下的功绩却已远胜先王,他做到了阿爷不曾做到的事!

  要李存勖不骄傲不自傲是不可能的,毕竟他脚下的这片江山是他身先士卒用真实的血和汗打下来的,论功绩,他对得起这一份骄傲。所以尽管臣僚们鼓动着他尽快称帝,他依然还保持了一丝冷静,想找一个完美的时机顺理成章的登上那个位置。

  如今,“传国玉玺”到手,众望所归,他手里把玩着玉玺,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容,刘玉娘看着那枚玉玺,眼都红了,她如今说得好听是晋王的魏国夫人,实则不过是个侍妾,但如果眼前的郎君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自己的身份便也要跟着改变,甚至……她可能还有机会更上一步,压倒韩氏和尹氏。

  刘玉娘想着自己的长子李继岌,想到今后的荣光,整张脸都焕发出一种兴奋的光芒。

  然而不等她将惯常挂在嘴上的夸赞美言说出口,张承业已经推开门口阻拦的侍卫,踉踉跄跄的闯了进来。

  张承业的陡然出现,不仅让刘玉娘惊愕,亦是让李存勖愣住了。

  “大王——”张承业瘦了许多,宽大的衣袍挂在他身上,无风也飒飒。他扑将过来,跪倒在李存勖案前。

  李存勖抬头看门外,隐约间似乎还看到了冯道的身影,他眉心不自觉的蹙了蹙,低眸瞥见跪伏在地的老臣,那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拢在冠帽之下,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意识一步从书案后绕了出来,弯腰作势扶起张承业。

  “七哥快快请起!”

  话语中透着亲昵。

  张承业见他并不摆架子,提悬的心略略定了定,倒也不好再强行跪谏,只得顺势先起了身。但是张承业是个直性子,又是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大小疾病不断,这一路日夜颠簸从晋阳赶到魏州行台,一大半山路不好走,都是靠人用肩舆抬过来的。他见李存勖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阻止李存勖背弃唐室自立称帝,见李存勖对他嘘寒问暖,话题绕来绕去却是不提政务,他也顾不得刘玉娘在场有所妨碍,直言道:“大王父子与梁血战三十年,本欲雪家国之雠,而复唐之社稷。大王世世忠于唐室,救其患难,所以老奴三十余年为王捃拾财赋,召补兵马,誓灭逆贼,复本朝宗社耳。今河北甫定,朱氏尚存,大王便要心急称帝,此非大王父子之初心,恐失天下所望,不可为啊!”

  刘玉娘脸色骤变,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之色迸出,恨不能将这老贼满身射出几个洞来。

  李存勖心里也是不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反露出一抹无奈和委屈:“七哥,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文武百官,各镇州使,再三上谏,我拦都拦不住。”

  张承业摇头道:“朱梁乃唐、晋之仇贼,天下所共恶。如今大王应先为天下除此大恶,为先帝报仇,而后册立唐室后人。唐室子孙若在,何人敢担这天下?若是……唐室已无子孙,这天下又有何人能再与大王相争?仆只是唐室一老奴,只盼着能在大王成功后退隐田里,到时由百官送出洛阳东门,路人能指着仆感叹一句‘此本朝敕使,先王时监军也’,岂不你我臣主俱荣?”

  张承业说得言辞恳切,目中隐含酸涩,他也知道让李存勖当下熄了称帝之心不太可能,便想婉转劝说他暂缓实行,可李存勖早已非昔日顽童,张承业的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冯道站在门外,虽然早已猜到结局,可看着张承业孱弱佝偻的背影,依然忍不住欷歔难受。不过转念间,忽听殿内传来张承业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诸侯血战,本为唐家,如今大王私自取之——大王误老奴矣!”

  张承业痛心疾首,刘玉娘忍不住站了出来指着张承业怒斥,却被李存勖拂袖推到一旁。

  刘玉娘看李存勖面色肃凝,一时不敢放肆,只咬着唇满心恼恨的退到一边。

  张承业哭着冲李存勖三叩首,起兴时步履踉跄,李存勖不忍心伸手欲扶,张承业已转身而去,老泪纵横,口中不住喃喃:“误老奴!误老奴!”

  冯道眼见着张承业神思恍惚的跨出门,一个趔趄便要摔倒,忙将他牢牢抱住。

  张承业只是不理,摇晃着站直身子,蹒跚着往外走。

  冯道欲搀他,他也不要,掰开冯道的手,执着的往前一步步的挪。

  冯道在他身后追了几步,蓦的停下了脚步,愣怔住。

  目光所及,肉眼可见着,张承业那一头花白交杂的发丝,丝丝缕缕化作银霜,再无一点灰黑。

  冯道一个咯噔,他料到张承业会失望,却万万没想到若是一个老人坚守了一辈子的执念被打破,只怕不只身体先击垮,精气神会先一步崩塌。

  殿内,李存勖望着自己伸在半空中虚扶的双手,目光呆滞,眼底闪过一瞬的茫然。

  刘玉娘怯怯的唤醒他:“大王……”

  这一声娇唤方才脱口,却听得殿外传来一声凄厉得不像是人声的大喊:“先王啊——”

  李存勖一个哆嗦,猛地醒过神来,拔腿往外跑。

  张承业双臂张开,仰天呐喊,那声“误奴”没能喊出来,只因喉间已被喷涌而出的血沫呛住。

  “张公!”

  “七哥!”

  碧空蓝天下,张承业孱弱佝偻的身体,背对着冯道与李存勖,砰然倒下。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非常道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