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矛盾的,当他认为某人是好人的时候,对方做什么都是好的。当他开始觉得某人不好的时候,对方的一切行为都会成为他厌恶憎恨那个人的依据。
吴大道被唐梦竺绿拒绝后,内心已经不可避免的生出了对他们的埋怨。现下村民们的闲言碎语直往他耳朵心里钻,明明还不知道具体过程,但是妻儿被一只硕大凶恶的黄鼠狼撕咬哀嚎的场面就在眼前浮现,仿佛他亲眼所见,历历在目。
他也开始埋怨竺绿,当初为什么要放那条黄鼠狼一条生路,留下后患。又开始痛恨竺青,为什么自己妻儿在山上被野兽伤害的时候,唐梦和竺青都不出现来救他们……他深深的埋下头,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做的一切决定,全然忘了,如果没有老竹子精和唐梦,他也不会成为人人尊敬的吴大夫,更不会娶到花英生下吴乔。
距离花英受伤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在老竹子精的安抚下,两人像是睡着了般平静的躺着,吴乔是睡熟了,花英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他皱着眉走到窗边,一开窗户,果然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那。
唐梦神情沉重的问他:“怎么样了?”她表面上再狠心也是把吴大道和花英当朋友的,还是不放心要来看看,再加上,她看一眼身边已经有窗台高的竺青:“这小子一定要来看吴乔。”
竺青踮起脚,拼命往里看,细细的眉毛蹙得像两条小蚯蚓:“爷爷,花英婶是不是很疼?吴乔呢?他不害怕吗?”
老竹子精默默竺青的头,回唐梦:“外伤都医治了,但是之后会不会发疯狗病就不清楚了。”
唐梦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我查了,是山上一只发了疯的狼。已经被看到的妖精打死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下,疯了的狼,那发病是跑不了了……竺青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沉默,抬头问他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吴叔一直说的化元符呢?”
老竹子精叹口气:“竺青啊,这符对人类来说只是暂时的宝物,就算它现在能治好一切病症——”但是反噬的力量要比这些病痛更可怕。只是这半句话未来得及说出口,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露出吴大道的身影。
他背着月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老竹子精和唐梦两人俱是一惊。随着他脚步慢慢往这边走,两人无端端的有种心被提起来的感觉。
待他走到床前,屋外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除了一种深沉的悲恸并无其他,他甚至有点温柔的开口:“竺青啊,吴乔这两天劳烦你多陪他了,叔叔要好好陪陪你花英婶。”
竺青连连点头,乖乖答应:“好,我会一直陪着他的。”
吴大道也不理会站着的两人,没有看到般拖着步子转身,往花英那边去了。
老竹子精反而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下埋怨他们才是应该的,对他们笑脸相向才是不对劲。
唐梦亦是无奈的叹口气:“你跟竺青最近留着陪陪他们一家,最近我还是不出现的好。”
老竹子精点点头,把竺青从窗外抱进来,这件事解决了就带着竺青回竹林修养一段时间吧,这吴大道估计得有一段时间消沉。
之后的日子里,吴大道变得十分沉默,医馆直接关了,每天亲自照料花英。任岳父岳母如何责备哭闹均是没什么反应。最常做的事便是拉着花英的手发呆沉思。只有看到吴乔竺青两人玩耍的身影才会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
但是花英的情况还是不可遏制的一天天变差。老竹子精治好了她的外伤没多久就醒过来了,但是所有人都担心的情况也立刻发生了。
她开始发烧,害怕光害怕风,起初还能忍住跟吴大道说说话,但是两三日后情况恶化,吴大道端水给她喝都会引起她极度的恐慌,儿子从门外进来带进一阵风也会让她情绪激动,喉咙里发出嘶吼。
吴大道心痛的看着被结实的绳索捆在床上趋于癫狂的妻子,墙角蜷缩着刚刚被妻子吓到的吴乔,竺青正抱着他安慰,实际上自己也吓得不轻。
这样下去,没两天花英的生命就该终结了吧……吴大道仰头闭闭眼,肩上传来安抚的轻拍,他转头,老竹子精手上拿着一张安神符:“要用吗?”
吴大道低头看着地面,不知为何思考了许久,终究缓缓道:“用。”
待床上的花英终于安静下来,吴大道给她盖上被子,也盖住那些有小娃娃手臂粗的绳索。他的声音里满是疲倦:“竺大哥,你帮我看着花英一会,我带吴乔出去晃晃,孩子刚才怕是吓到了。”
“嗯。”老竹子精理解的点头。
竺青遵守承诺要陪着吴乔,也跟着他俩出去了。
今晚的月光格外的亮,亮到一些修为浅薄的小精怪发出的光都看不见了。竺青跟在吴大道后面,不时跟路边藏着的小精怪打个招呼。
前面吴乔被吴大道抱在怀里,趴在他父亲背上,安静的看竺青,这孩子近几日都处于受惊的状态,已经快变得跟他父亲一样沉默寡言了。
吴大道的脚步一日比一日的沉重,轻拍着儿子的背,带着他们在荒无人烟的附近山林里慢慢走着。突然幽幽的开口:“竺青啊,你有爸爸妈妈吗?”
“嗯……我有爷爷奶奶,他们对我就像叔叔婶婶对吴乔一样好。”
“那你奶奶现在想花英婶一样生了很重的病,你会不会很伤心?”吴大道走在前面,幽幽的声音被风吹进竺青的耳朵。
“会的。”竺青重重的点头,只是想想就已经很难过了。
“那你。”吴大道突然停下,抱着吴乔转身,面对竺青,“愿意帮帮叔叔吗?”
竺青抬头,只看到黑暗中一双蕴满了悲伤的眼睛,吴大道缓缓蹲下,温柔的诱导:“只需要你一点点修为就好了,你帮帮叔叔还有吴乔好不好?”
竺青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身影里,也被笼罩在他的悲伤里,愣愣的点头:“好。”
他按照吴大道所说的,真的只是用了一点点修为注入到他掏出来的符上,看到纸符上的朱砂开始发光、流动,他很开心的抬眼看吴大道,但是只听到一声低低的对不起,随即视线被一片黄色红色遮住,力量瞬间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开始消失,还有铺天盖地的痛感袭来,他最后的记忆是一片荒芜的野草山林,还有天上很亮的月亮,亮到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了。
是啊,带孩子散心怎么会来这么荒凉的地方呢?可是自己只是遵守承诺想着一直陪在吴乔身边就毫不犹豫的跟过来了,吴叔叔这是我给你的承诺啊……
吴大道颤抖着手把符拼命的按在竺青头上,眼看着他的身体瞬间化作无数光点迅速消散,可是那孩子竟然不像黄鼠狼精那样痛叫出声,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自己,他不敢看,更不敢让吴乔看到自己杀死他好朋友的场面。
只能用另一只手狠狠的按住吴乔,想要让吴乔不要害怕,更多的却是想要从吴桥身上得到力量。
我没有做错,这一切本来也有他们的错,他闭着眼恶狠狠的想着。
天上的月亮越发的亮了,似是想照亮这被黑暗笼罩的场景和人心。
唐梦和老竹子精几乎是同时接到消息,俱是五内俱焚的赶来。老竹子精甚至跟吴大道打了个照面。
“不要用那张符,你会后悔的。”他低低的提醒吴大道。
后者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大吼出声:“我早就后悔了!后悔相信你!后悔跟妖怪打交道!”
老竹子精只顿了一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花英一夜之间奇迹般的恢复了,不仅没变疯,还一日比一日的精神,甚至比以前更加年轻漂亮了。所有人把吴大道的医术传的神乎其神。奈何吴大道把镇里的医馆卖了,发誓以后不会再行医,还搬回了乡下,只给乡里免费看看头疼脑热的小病。
于是又有人说吴大道是感念上天把花英的一条命留给了他,这是积极行善报答呢。可惜吴乔似是那夜被吓傻了,从此不再开口说话,还痴痴傻傻的不理人。
还有吴大道的挚友,竺绿,自此再没人见过他,美艳的少女和小孩子也没出现过。每有人一时好奇问吴大道有关他们的消息,后者立马就冷了脸把人往外赶。
时间一层一层的掩盖真相,曾经鲜明的记忆也一层层的褪色,所有人都以为事情都过去了的时候,那些脆弱的遮盖物还不及工地上劣质的黄沙,风一吹就散了。
吴大道的安逸生活只享受了五年,花英突然之间从一个妙龄女子开始迅速衰老,迅速到什么程度呢?迅速到她一夜之间身体上就有了尸斑,就好像尸体腐烂般,头发牙齿脱落,最可怕的就是,她最终还是发了疯狗病。那段时间的村庄仿佛遭了恶鬼,一个拖着腐烂身躯的疯女人到处咬人,被咬到的无一不变得同样疯癫然后死去。
吴大道终于知道竺绿那句“你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终究报应还是来了。
他坐在门口,岳父岳母都被花英咬死了,村里没有人愿意帮他一起安葬花英,甚至为了防止病情蔓延,大家强烈要求他一把火把他们都烧了。
十岁大的儿子跟自己披麻戴孝,连吊唁的人都没有。
恍惚间,那双被刻意遗忘的眼睛就浮现在脑海,他感受到了悲悯,天上的月亮仿佛是他的眼睛,悲悯的看着他,看着他当初的执念和残忍造成的后果。
他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嘴里不停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对竺青,还是村里无辜死去的其他人,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死得如此凄惨的妻子。
吴乔二十岁那年娶的亲,他一直痴痴傻傻,还是吴大道花了不少钱才帮他娶回个差不多傻的老婆。
如今他又穷困潦倒了,村里再没人敢找他看病,以前攒的钱都赔给了那些无辜的人,儿子至今只会简单的农活,有自己看着饿不死,只要不被人欺负就好。
吴大道突然想起多年前比现在更穷苦的时候,那时候他空有理想,还是亏了竺绿的帮忙才……他笑了下,怎的突然就回忆起以前了,真是老了。
他背着手,月光下一个小老头佝偻着往家里走。
看到竺绿的时候吴大道还揉了揉眼睛,竺绿是来寻仇的吗?他心里有种解脱的感觉。
“对不起。”苍老嘶哑的声音,这句话他下半辈子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月光下只有他缓慢又用力的剖白:“当初是我太贪心,害了竺青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把唐梦的事情说出去,会把这件事带到土里去的,你放心。”
对方沉默了很久,半晌才开口:“竺青没死。”吴大道倏地抬头,脑中闪过一个年头,这么多年了,竺绿看起来还没自己老呢。
“但是我老伴为了救他,走了。”老竹子精的声音同样苍老。他也笑了下:“当年的事情我也有错,不怪你了,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个朋友。”
唯一的,人类朋友。
吴大道去世以后,整个村庄再也没有过关于精怪的消息,除了吴家的破烂仓库里,吴大道年轻时的学习笔记上留下寥寥几笔描述。神奇的是,吴乔某天夜里突然就开了窍,总算能自己养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