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像是有着好多个影子。
本来在心底最深最深地方的人,猛地被攫出来。在我面前清晰的浮现,放大。最后幻化成实体,出现在我眼前。
嬴政的眼神,微微浮动了下。但是人仍站的笔直。
与他的眼对上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僵直,好像有两种声音同时在我耳边掠过,明明室内无风,我却觉得周身像是被狂风刮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微微发疼。中间掺杂着,像是金属敲击,马鸣号角的声音。
我的胸口一阵发热,尖声呼喊,哀嚎,沉重的金属器具穿破血肉的声音,又闷又沉。
好恶心。
喉间像是要涌上腥甜。
砰砰……
我的心跳声,大的自己都听的一清二楚。不像是从我的身体中发出来的,而是联系着这整片大地,自然与我,合为一的脉动。
遇见龙,你就会知道的。因为这是龙珠的天性,龙跟龙珠的宿命。
好难受,浑身像是要烧起来。这就是所谓的遇见龙吗?为什么我之前遇见小雷也没有这些情况,是因为他还不是嬴政,他还不被认可成为龙的存在?
可是……可是……
我的眼中,逐渐模糊。我甚至觉得眼前,脚下,天地万物都在晃动。用一种狂乱的起伏,那一瞬间万物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我的耳膜。不应该说通过我的耳,因为它们不经由任何外物,直接烙印进我的脑海之中。
这个声音,是怒吼?是撼动?还是哀鸣?我分不清。我分不清……
眼前闪过好多画面,快地让我捕捉不及,可是我又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事情,明明根本连画面内容都看不清,却觉得这好像是最后的机会,再不看清楚,就来不及了。
“她是谁?”
在这一团混乱之中,我听见嬴政的声音,只听见他的声音,清晰而准确的穿透这一片黑暗的迷雾。
她是谁?
她是谁?
我的眼睛瞪大,可是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矜淡严肃,而陌生。眉头间微微的蹙起,跟以往责骂发怒前时的表情别无二置,可是我却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秦国王储嬴政,这不是我的小雷,他已经忘记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有什么东西,硬生生从心上被撕开扯走。那个不顾一切大喊着我的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了吗?
我千山万水来到这里,甚至进入秦国王宫,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
“这是王兄的太子妃候选人呀!晴雨是吕相的女儿。”成蟜热心地说着,苍白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有一点红噗噗的,煞是可爱。
“吕不韦?”嬴政轻声,眼中闪过一丝异光。
“为何清早在母后宫内?”他停了停,又续问着。
眼神却悄悄地,溜到了少女的身上。
“还不是昨天,本宫巧遇到晴雨,强把她多留了会儿,结果害地她错过宵禁时间,王兄也知道母后对于后宫礼法是如何的严格执行,今早就审问晴雨罗!”成蟜说着,脸上闪过一丝歉疚。
“晴雨,可以起来哩,用不着跪着,这地上寒冷,小心冻着了。”成蟜说着,少女细巧的肩膀微微颤抖,他以为那是寒冷所致。
也许有一半的原因是,但绝对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对于成蟜关心的问话,少女置若罔闻,睁着眼,却像是失了魂。
有种温暖地,柔和而低沉的香气,突然在我周身浮动,包围住我。滚烫的沸腾的身子,逐渐平静下来,不只是从外部让我平静,甚至从血管之中,都透出一种安定的馨香。像是有另外一个人,无形的一个人,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从内部拥抱着我。
于是身子的颤抖逐渐停止了。
少女的异样,尽收入朱姬的眼底。她眯了眯眼。
“既然没事情,你可以退下了。”她毫不留恋的挥挥手,像是驱赶蝇蚋。
“是……”我起身,却觉得身子虚浮而脚软,像是刚刚体内被大战过,一场大病后才该有的感觉。勉力站着,脑子清晰,身体却无法控制地摇摇晃晃。大脑像是跟身子分家。
朱姬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唤人上前帮助,甚至还故意使眼色,让左右默默地退出室内。
“欸?肯定是跪太久,晴雨受寒了,快来人扶晴雨。”成蟜看着少女的模样,脸上的忧切分明,急着唤人,一抬头却发现厅内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别无他人。
“不,妾身没事……”我勉强着自己站好,努力想要安抚成蟜。好让他不要把注意力继续放在我身上。
少女不知道的是,她的脸色和嘴唇,越发地惨白。尽入其他三人的眼中,嬴政的表情,也越来越深沉难测。
一个龃趔,我差点儿又摔倒在地,即使有那个无形的温暖支撑,四周仍然晃荡不定,明明是踩在平稳的地上,却像是在波涛汹涌的船上般不稳。
“啊!我扶你……”成蟜见叫唤无门,索性打算自己下椅来搀扶少女。
有人却比他快了一步。
我的腰,被紧紧地箍起来。灼热的温度,从那里一路延烧。
那是……我抬起头,有着愕然。
“用不着王弟。”嬴政说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看起来只是轻轻搀扶,但是在大袍下遮掩的双手,却紧的要少女几乎岔气。
“但是王兄贵为太子……”成蟜诧异的看着这一幕,王兄从来没有对宫中其他人有这样的行为,他的关心,从来都仅止于母后和自己。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况且不过举手之劳。”嬴政一番话说的漂亮,可是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那么,政儿就送吕氏之女回去吧!”朱姬终于开口,像是看够了,不疾不徐的说一句话,决定一切。
“哀家今早太早起,现在有些身倦疲累,要先去歇息。来人!”朱姬边说着,后头的宫女立刻上前来替她捶着肩膀。
大队侍卫立刻列队而入,原来不是没人,而是始终在外头接应。皇后宫殿,自然是戒备森严,而且全都是朱姬的亲信士兵,换言之等于私人军队。
“送蟜儿回宫,要是他有半点闪失,莫怪哀家翻脸无情。”她命令着,所有的士兵立刻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备着暖炉的软轿直接抬进厅内。
“那儿臣先告退了,母后别忘了后天月圆要来跟儿臣一起吃桔饼赏月的约定。”成蟜乖乖起身被搀扶上软轿,临走前来不忘叮咛,脸上的表情真诚而殷殷期盼。
“当然,哀家定会去的,你就安心歇息吧!”朱姬对于成蟜,像是无可奈何,始终柔和着脸的微笑,宠溺着孩子。
“王兄跟晴雨也可以一起来哦!大家一起来的话,桔饼也会比较好吃。”成蟜朝两人挥挥手,这才心满意足的进入轿内,还不时听见他的轻咳。
厅内的三人就这样目送着成蟜的轿子离开。
“那么母后,儿臣便先告退了。”
“去吧!”朱姬挥挥手,垂下眼睫,优雅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但是当两人一转过身,她却如影随形,紧盯着嬴政和少女的背影。锐芒闪闪,完全看不出一丝困倦疲累之意。
长长的廊上,空无一人,好安静,就连脚步声都放地极轻。
嬴政不发一语,沉默着拉着我前进,说是拉,不如说是半拖半扯,一点儿也不温柔。我整个人半“挂”在他的手上。
他的步伐很大,走路急速,可是又不失稳定。从步伐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沉静笃定明快俐落的人。
跟以前一样,没有变。
嬴政整个人比我高上一个半头,不过是一年的时光,抽高的也太惊人,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这样高大的骨架子,不就正是遗传的结果?以前不过是齐平的视线,现在却要仰视,让人备感压力。
确实他从以前就有这种特质,无形的压迫感。我老把这特质归咎于他太凶太严肃,其实早该发现的。
少女垂下眼睫,想起来,又如何呢?徒增心中的伤感而已。而且多在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一刻,好像又更难离开一分。那种温暖而深沉包覆着我的香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被隔绝在他的拥抱之外。
“谢……谢谢殿下,但还是让妾身自己走吧!”我小小挣扎,试图想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在地上。
嬴政不语,自故自的继续走。
“殿下……”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喊了一次。
他置若罔闻。
咦?除了失忆以外,他连耳朵都聋了?我暗自疑惑,一边又把音量加大了些。
“殿……”虽然努力大声,但是身体仍然虚弱,还是有一点中气不足。
“闭嘴。”
咦?谁说的话?这种因为火气闷烧而节节升高,但又压抑着的嗓音。很熟悉阿!我左看看,右看看,这里只有我跟嬴政,他又抿着唇,一脸不关我事的样子前进,步伐一点也没乱,看来凶手不是他。
大概是我幻听了。
“殿下!”
“我说闭嘴!”这句话几乎跟我同时出口。直接阻断了我所有的话语。
嬴政停下脚步,抱着少女闪身拐入一个隐敝的角落。
我呆掉了。
因为我清楚的看见这句话,发自嬴政的口中。
那个严肃的表情,像是面具,从他的脸上土崩瓦解,我看见,溶解的面具下出现一个我在熟悉不过的人。
小雷!
这种铁青的表情,像是想要痛揍我又下不了手,无比的麻烦,但是掺杂着压抑的狂喜,还有更多我现在看不清的深沉情绪,矛盾地杂揉在他的脸上。
“永远,不许你这样喊我。”小雷低吼着,连声音都变了,不像少年时候还带着清朗,他现在低沉许多,有着成年男子的磁性,不似谷曦或者单风那样流泉般悦耳的美声,可是有着一点点的沙哑,却带着诱人的性感成分。
我定定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努力想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明明之前朝夕相处,再熟悉不过的人。
嬴政,不,应该说是小雷,眼中闪过懊恼,像是对于少女的表情无可奈何。
“小雷?”我轻轻地说,深怕说大声点,这场梦就要醒了。
小雷的表情愣了下,像是很久没有听见这种称呼,随即闪过一丝柔软,舒缓下来。
“嗯。”他用那种我不熟悉的声音回答着我,我却觉得他开始与我记忆中的少年叠合在一起。
过去,跟现在的时空重叠了。
我的眼中,慢慢涌出泪水。
离开他的时候,我只是呆呆地发傻,原来只是把那种情绪积压在心底,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宣泄的出口,而今见到这个人,我却觉得从之前累积到现在的眼泪,深深地从心底涌上来。
“小雷!小雷!小雷!”我哽咽,声声喊着。
我不可控制地发着抖,双唇半开微喘,用力的垫起脚尖,双臂环上他的颈脖。先是试探般的环住,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小雷的身子僵了一僵,像是没有料到她的行为。
是小雷,是小雷哪!我感受着手下的温度,熟悉,渗透入骨的气息。接着毫不犹豫的用力抱住,也不管这个力道是不是会让他不能呼吸。我不管,我要紧紧抱住你,再也不要放手,我不会让你死掉的,小雷。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我找你找好久。
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我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