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竟然还有丫环嫌主人麻烦的。”当我正快手快脚的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时，轻声谑笑的嗓音从门边传来。
我转过头，李园正倚在门边，带着他一贯懒懒地笑容睇着我。
“哇！神出鬼没的，想吓死人阿？”我拍着胸口，跳开两步。
“神出鬼没，这辞儿还真有趣，不过本公子还以为长相称的上能看，没想到你一脸这种表情，真令本公子受伤……”李园以扇略为遮着胸口，做了一个西施捧心般的动作。
我脸上立刻掉下三条线，什么时候这家伙也走起自恋路线……
一方面李园嘴上说着，慵懒魅人的眸子却透过眼睫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她。
果绿色的裙襦让她看起来彷佛青翠草原上的花儿般惹人怜爱，袖口被卷起，手臂上还有许多鹅黄的花瓣，裙上，手指尖上都还有嫩黄的汁液，发被简单挽起，收起绕成一个圈固定在一旁，上头还别了朵月芽花，很有她的特别风格，替她选择和打扮的那个侍女很了解她的个人特色。
水透水透的眸子映着脸上晕红的颊，不染纤尘，突然觉得她不该属于这个地方，这屋，这地，这一切华而不实的摆设，假山流水，困不住她，她也不该在这里。
可是又不想放她走。
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心中纠结着。
“李大公子没事怎么会跑过来？”一开口就是一贯的风格，完全忘了这会儿李园还是自己的主子，少女只是乖乖地收拾着桌子，李云生气起来可凶了，像极了我的国中导师……
“没事，不能来看看你吗？”李园挑挑眉，可是眼中却深奥难侧。
“嗄？”他又吃错什么药，难道我现在正在做白日梦吗？我有点疑惑地回望他，他的眼底又跟之前一样了，曾经清澈坦透，可是现在又被一团迷雾遮盖，好像有什么困扰纠缠着他，在他心底拉扯着。
“不行吗？”瞧她的表情，彷佛自己说这种话是多不可思议。
“没有不行……”他是不是又有什么诡计，虽然不想以小人之心这样想，可是我忍不住就想要后退一步，原谅不原谅这个人是一回事，但并不代表我就是笨蛋，警戒仍然是在的。
李园沉稳的迈开步伐，从门边走过来。直到我的身前。
又怎样了？
“你的发，沾上花瓣了。”他抬手，替她拍掉几瓣被风吹上发的菊花花瓣。
“阿……谢谢。”我摸着头，退后了一步，怎么搞的今天风真大，会不会我满头花瓣像个疯婆子？
“只有一点点而已，刚刚已经拍干净了。”李园看穿了我的心思，柔声解答。
说完，李园就沉默下来，只是垂眼盯着我。场面忽然一阵尴尬，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这种尴尬已经存在好一段时间，其实从之前起，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原谅并不代表遗忘，我不介怀不过是因为好歹也是受他的力量保护，而且我是奉行活于当下的人种，有谷曦，有李云，有好多快乐的事情包围我，我何必去计较之前发生的事情。
但是当只有我跟他，我不自主的就会被勾起之前不好的回忆。
“李公子是来找古稀的吗？他好像要等等才回来唷！不如你先坐着等……”终于受不了这种沉默，我开口说着，来者是客，而且他应该是来找古稀的吧！
李园动都不动，还是站在原地，那种眼神没来由的让我心慌。
“我去替您倒茶。”很没种的，我立刻想找个藉口逃开。转身就想唤人送茶过来。
“别走！”李园动作却比我快一步，紧紧扣住了我的腕，顺势把我往后拉，我不得已整个人摔到他身上。
他干什么？我吃了一惊，那晚的不好记忆一下潮水般的袭来，我惊慌的奋力挣扎。
“我是来找你的。”他幽幽地，在我耳边说着，有点像是叹息，我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话语，一下僵直了，可是扣着腕的灼热让我想起那天他的指在我身上游移时的触感。
“放开我！”我的静止只维持了一瞬间，我又开始挣扎，简直像只发狂的野猫，无法控制的恐惧在心底扩大。
看来，自己对她的伤害，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大……李园的眼中暗了一暗，要用尽所有的气力抱紧她，才能够不让她挣脱。
“原谅我。”李园低声说着，把头埋进了少女的颈项旁的发中。
我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他在说什么？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高傲不可一世的男人，是在跟我示弱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公子，请放开。”我努力不想让自己颤抖的太厉害，语气想要冷静，可是却忍不住微微起伏，话尾甚至不可自抑地提高。
原来，并不是原谅，而是我试图在心中遗忘，是因为谷曦的温柔珥平了那一晚的恐惧，原来我并不是无动于衷。
谷曦！
我的胸口一下涨的满满，那些夜中，被莫名的恐惧追逐挣扎着，那份恐惧中，原来还掺杂着对于李园的惧怕。
而那个曾经救了我一次的少年，已经不知去向。
“你懂得，你怎么可能不懂……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李园软声，只说给她一个人听，胸口汹涌澎湃，他承认了，这是只对她一个人的心动，他迟迟无法下决定，是因为那个人是她。
是的，他后悔了，从自己手中把她送给那个男人的那天，就后悔了，日日夜夜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光是想到她在那男人身边的甜蜜微笑就苦涩难言，胸口中汩汩而出的全是涩酸。
直到现在展臂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那种苦涩才有了被阻塞的迹象。
他彻底地放下了尊严，只对她一个人，将所有的面子骄傲与生俱来的贵气都放下了，只要她给自己一次机会，让他们两个有重来的机会。
如果早知有今日，从她在街上对自己求助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会对她有任何算计，他会用一颗最单纯柔软的心来面对她，就像那男子一样，用最柔软纯洁的布把她包裹起来，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相较于李园的激动，我只能觉得一阵阵的冷意从背脊窜上来。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眼前甚至发黑。
是他，利用我，让我不能与谷曦相认。是他，卑劣地以娶我入门的藉口，其实不过是想牵制谷曦，与吕不韦的人联手，利用我的清白作为诱饵钓出小雷和单风，那一箭就算不是他下令射的，可是是他那边的人无庸置疑，如果我没有挡下那一箭，如果不是我命大，小雷会不会就那样一箭穿心？
所有的一切在脑海中炸开来，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跟现在在我身后低声下气的人，正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我喃喃说着，语气很轻很轻。
李园却听得一清二楚。
在李园从未挫败过的一生中，这句话简直是一当头晴天霹雳。
少女所有的反抗都停止了，可是这种不抵抗，反而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冷冷地，奇异地压迫感从少女的身上升起。
“想必李大公子是贵人多忘事。”我的眼神冷了下来，这并不是什么血海深仇，只是我绝对无法原谅曾经想要算计我朋友的人，欺压到了我头上还不打紧，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把小雷跟单风也牵扯进这件事情里面。
况且我虽然不是会斤斤计较的类型，可也不是博爱世人什么人都能原谅。
李园，就是不能原谅的类型。
能够正常的会话是一回事，只要是有自制力的人，这一点虚假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到，但是要真正当回以前毫无芥蒂的关系。
绝不可能。
李园倏然一僵，石化般站在原地。
“您以为妾身是心胸宽大如同墨家博爱世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冷静，甚至是冷酷。
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如此的绝情，当一个如此骄傲的男人放下自己的自尊求和时，我心中竟然逐渐的冷硬，小雷的眼，小雷的眉，小雷偶尔勾起唇那一点不自在的腆腆笑容，他拉着我手的时候，那种灼热比现在高上好多，整个人似乎都要在他的怀中燃烧起来。
那名少年，明明比我年纪还小，却总板着一张脸，老是吼声如雷的骂我，可是又气急败坏的来救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讽刺般的，少女抿唇一笑。
“敢问李大公子可有此胸怀，能够对于利用您威胁您又侮辱您以及试图追捕您好友的人，是否能够毫无芥蒂的原谅？”少女轻轻说着，每一句话却都像鞭子，狠狠地打在李园的心上。
鲜血淋漓。
若说李园生命中真有一次真实的面对自己，而去除了所有的名利算计，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次。
“可以的，可以的，本公子可以补偿你……”是的，只要她愿意，他会拒绝李红的提议，他甚至可以放弃要娶个有强力背景的女子为妻的念头。只要她愿意，她值得，他愿意以正室之位以待。
“呵……不如让我来猜猜，您李大公子的补偿是什么吧！不会是为了要维护小女子的名誉，决定牺牲小我娶小女子入李家门，以此作为补偿吧？”少女却一针见血，为讽的语气表现出她的轻视。
“本公子……”李园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表现，一瞬间有着被戳破心事的狼狈。
“啧啧，是阿！真正成了李家的妾，的确是吃香喝辣一辈子享用不尽了。”还真好猜，除了以成亲作为手段以外，怕要他拿出其他本事，也没了，我打从心底为他可悲。
“本公子不会让你做妾的！”李园又急又快地说着，想要为自己辩驳些什么。
“做妻？还真是高级奖品哪！”跟那些骗人的抽奖里面中写着特奖然后打开发现只不过是一台果汁机一样的道理。我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李园彷佛被人狠狠地往脸上揍了一拳，他已经做出自己最大让步，释出自己最大的善意，甚至连正妻之位都可以给她，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弄不懂她想要的是什么，因为她不同于其他女人而心动，却又恨这一点，她让自己无从着力。
“我可以只宠你一个，即使我娶了别的女人，我也会只宠你。”她想要的是什么？是金银珠宝？是权势？是地位？还是乃自于女人最最贪求的专宠？
这些他也可以做到的，那个男的可以，他李园也可以。
即使娶了别的女人？这家伙是不是中文能力不好？还愧对生为古人。
少女突地伸出手，一根一根，非常缓慢，却很有力的扳开李园的手，离开他的怀抱，转过身，两人几乎是面贴面站着，李园几乎要从她那清澈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不屑。”
我一字一句，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清晰回响在室内。
“我不屑你的正妻地位，不屑你的专宠，不屑你的钱，我最最不屑的，是你这个人。”
她的脸上没有咬牙切齿，没有恨怒交加，她的眼底，冷地像是寒潭。
原来，她并不是像自己心中那样烈火般性格鲜明的女孩，她有着属于自己最幽深复杂的心思，她恨、讨厌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那人彻底的抹除，彻底的遗忘。
这种冷薄的性格，跟那男人如出一辙。
简直就像是那个男人，正透过她的眼，看着自己。
李园退后了两步，打从心底升起无名以状的恐惧，从来都没发现的，在这之前他都没有注意到，春申君之所以看上她，正是因为这种内在潜在的性格，她，的确有成为皇后的价值。
楚国如果得到她，将会再次重生。
自己也是无法克制，不只被她外在的单纯天真聪慧影响，更是因为她不经意流露出的这种气质。
自己此生第一次，对人剖心掏肺，如此渴望一个人的原谅。就算这是别人不过举手之劳，可是对他李园来说，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但是她冷冰冰地，把自己的爱掷回了自己的脸上，让他李园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向来只有他利用别人的爱去刺伤别人，但是她，就只有她，最不可原谅的也是她。
用了这份爱，把它当作武器，稳稳地自己刺中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悲怆，不可置信，愤怒，羞惭，爱欲，妒恨在心中逐渐成为一个漩涡。
“是因为，我不是那个男人，对吗？”如果是那个男人犯了跟自己一样的错，她会原谅的吧！
“这跟别人无关。”他口中的人，是谷曦？
李园眯起眼，外头阳光照进来，空气中有些微尘浮动，在她的胸前，颊旁飘浮着。
你有没有想过，成为另外一个苏秦，甚至，苏秦只能为相，而你李园，可以成王？
那个女子这样说着。
李园的眼光下移，看着少女的眼眸，闪烁地像是没有生命的宝石。心底，像是一寸寸的冰雪冻结上来。
只要把她送入宫就行了。
她的唇，一开一阖，他所有的记忆，全都停在这里。
妾身会倾尽我的全力帮你。
妾身身上，背负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谷曦也是有关的。
这个秘密，可以让分崩离析的六国，再一次的聚合一起。
把这少女送入宫，谷曦就不得不听命于你。
然后，记忆中断，跳动到跟那男子的对话。
在送入这名美人的时候，就必须确定，她会怀上孩子。
既然而今春申君已经自己送上门来，她会受宠，无庸置疑。李园的眼中的黑雾，越来越浓。
她既然不要自己的爱，那么自己也无须护她，重点现在是如何让她听话，如何手中握紧着让她无法反抗的把柄，如何让她跟那名男子都永远无法脱身？
李园的眼光继续下移，停留在她纤细的腰间。
答案很简单，就是她被送入宫中时，那个孩子，是他李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