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记:乾永元年八月廿六日,乐王叛变,围帝于猎场,有女以身救帝,重伤,帝遂命潜伏之滴血盟悉数缴诛叛军,留乐王,押解返京。
乾永元年九月初一日,帝颁旨,流放乐王于漠北,满朝皆惊,然,不得妄议。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是在那一片昏昏噩噩中,总有一个光圈在那遥远的黑暗尽头,可,我无论怎么走,都到不了那光圈之外。
而,四周浓得如同墨汁一样的黑暗,仿佛一块巨大的吸磁铁一样,要把我吞噬。
一阵尖利的疼痛,生生地撕开这片黑暗,我惊叫一声,嗓音哑暗。
“你醒了?”带着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费力地睁开眸子,右肩下,疼痛依然清晰。
寻着那声音望去,眼前那人,消瘦的脸庞,墨黑深黝的眸子,竟——是他!
“你昏迷了四天四夜。”景王的语音很淡,淡到,我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眼前浮现出他那晚的绝决,我以为,我忘记了,可,却还记着。
本以为,陷入黑暗前,和倘若活着,再次醒来,都将是另一个人映进我的眸底。
但,人生,就是这样的奇怪,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禁军已护送皇上返京。你的身子不便移动,所以才留了下来。”
他仍是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我的心,分明,漏跳了一拍。
在那一拍的间隙里,我仿佛又看到,漫山绽开的那抹腥红的血色。
绽在我的背上,也映进玄忆的眼里。
只是,这一抹红,终究在他的眼底驻不了多长的时间。
未待我醒转,他,就已离开避暑山庄。
觉到一阵锐疼时,我不禁轻唤出声,我看到,自己洁白的手臂上,扎了一枚细巧的银针,随着针尖的拧动,景王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他,竟通晓医术。
“那枚暗器本是周朝帝王专用的暗器,唯一不同的,是在齿刃口子上淬了巨毒。幸好,随行的太医用蛇药替你延了命,本王抵达镐京才知南苑的变故,所幸还来得及救你。”
我还是没有说话,嗓子很疼,疼得干哑。
刚刚轻唤出声时,我能觉到嗓口还是有着不算浅的血腥气。
这种气味让我觉得很难耐。
所以,我宁愿不说。
况且,对于景王,如今的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本王离京这月余,你果然没有令本王失望,但这一次,你可知,只要这暗器再偏半分,你的命就没了。”他悠缓地说着,针尖蓦地往深里一刺,旋拧间,我疼得额际沁出冷汗,却不肯再轻唤出声,“本王不希望棋子动了真情,如果你要动,本王劝你趁早死了这念头。否则,他不会喜欢上一个容颜尽失的女子。”
他的这番话,骤然点醒的,是我一直浑沌的思绪。
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玄忆?
难道,我真的,对一个帝王动了情?
不会的,我不过是不想欠他什么。
我最宝贵的,还是自己的命。
我,一直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这点,永不会变。
容颜尽失,这四个字,终是重重敲在我的心上。
如果我容颜尽失,恐怕,玄忆对我,也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了吧。
不论是他,还是眼前的景王,包括那晚的乐王,在他们眼里,最在意的,始终是我这张脸。
这于我,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这个问题,我无数次问自己,却无数次找不到答案。
伤口痊愈地不算快,毒性,在景王每日针灸下,有所控制,不过,终有些余毒并未肃清。
随玄忆御驾来此的几名臣子,也早随君王一同返京。
此时的避暑山庄,仅剩的主子,惟有景王一人。
而他,是奉旨替我疗毒。
为什么玄忆会准他来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已是九月初了,我还要待在这多久呢?
倚坐在床榻,盛夏的暑气,早消散不少,心底,却愈渐的烦燥。
景王还是在固定的时间替我银针疗毒。
自被他割腕那日开始,我对他所有的话,即便启唇都会消失在空气里。
‘你不过是一名卑贱的宫女,竟妄想成为本王的侧妃……身为本王的棋子,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若败,便是真的死!’
彼时,他对我所说的这句话,我永都会记得。
这一日,他收了银针,问:
“还是不愿和本王说话?”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螓首,看着手臂上那一点针痕,淡淡的,不甚明显。
“本王今日晌午,得到京城传书,你一直想知道的蓁儿,已被皇上接出冷宫,恢复妃位。”
他的语音,是那么悠缓,可说出的这句话,犹如夏日的惊雷一样,炸开在我的耳边。
我骤然抬起眼眸,正对上他睨视我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任何的情绪,仿佛说的,只是与他,也与我无关的事。
或许,这真的,是与我们无关的事。
玄忆匆匆返京,原不是为了惩治乐王,仅是为了那深宫里的一人。
那,让他魂牵梦萦的一人。
现在,她终于被他亲自接出繁逝宫,那么,他与她之间,又岂容得了别人呢?
所以,我是不是该知趣地消失呢?
“你的伤势经本王这几日的针灸,因无大碍,一个时辰后,即刻随本王返京。”
“王爷,可以放了奴婢吗?”
问出这句话,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幼稚得可笑。
但,我突然不想回去。
虽,心底,仍是放不下一些什么。
可,让我怎么去面对他?面对‘蓁儿’?
出乎意料地,景王并没有立刻冷酷的否决,只是随着我这句话滞了一滞,随后,起身,往殿外行去。
我的心,也就在这一刻,忽然,陷入了另一种黑暗中。
那种黑暗里,带着寂静到窒息的森冷。
缩了一下身子,还是牵动右肩的伤口。
有些许的疼痛,提示着我,伤口的存在。
一如,心底,也渐渐,萌升出一道不可忽略的伤。
眸底干涩,有时候,能肆意流泪、悲伤,也是种幸福。
不过,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种幸福不会属于我。
再怎么强求,都是奢求。
曾经,不屑为他眼中的替身。
明日,我或许连这替身,都再不可得。
但,哪怕再黑暗,时间是不会中止的。
我仍是在一个时辰后登上回镐京的车辇。
青色穿蝶花纹的车帘内,我独自一人侧卧于绵软锦襦。
景王则策马于车队的前方,偶尔,随着被风吹扬起的帘角,我能看到他骑于马上的身影。
他的身影,在此刻,多了一份落寞的感觉,不复往昔的犀利。
一定是我的心境如斯,才让我看事看人,都是这样的感觉吧。
随着挂满昏暗灯笼的古城墙出现在车帘的一隅时,我知道,镐京终于抵达了。
此时,已是深夜,但,我却丝毫没有一点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