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霁宫。
林蓁不知道自己坐在漆黑一片的殿内有多久,更漏声也进不了她的耳中。
什么都听不清。
惟独,方才他说的那些话,清晰地,一遍遍地,在她的耳边反复地响起。
“珍儿,朕会给你一直想要的权势,你若要这份权势长久,善待奕鸣是最好的选择。”
奕鸣依旧不愿意见玄忆,即便风寒未愈,他仍从榻上一骨碌翻起来,不管不顾地把他父皇从偏殿内推搡出来,这一撵,她看得到,玄忆脸上的一丝落寞,但稍纵即逝。
他没有再进偏殿,仅是选择离开。
于是,她恳请他留下,他停住步子,在七夕最曼妙的月华下,他对她说出的,就是这句话。
她从来不知道,一句话能让她觉得彻骨的冰冷,那种冰冷,沁进髓里,才赫然发现,髓里早萦满苍寒的萧瑟。
望月的,冷雨的,缠绕着,她过往的一切,不过,都化成虚幻。
今晚,她放下矜傲,换来他这一句话。
她知道,他这句话并不完整,还有后半句是,得到了权势的同时,注定失去的,是他的心。
用他的心,换这份权势。
很好。
她就要权势,哪怕,如今册有皇贵妃,又如何呢?
奕鸣被册为太子,是否可以这么说,倘若玄忆驾崩,那么,这个太后的位置就是她的呢?
到那时,太皇太后老婆子,都该退到长乐宫去永远安享长乐!
她不记得,是怎样站在原地,看他一步一步远离,她仅记得,莫水上前来扶住她时,她浑身都是冰冷的。
月华下,她的手看似依旧白皙,但,她清楚地知道,这双手上,已经沾了鲜血,既然,洗不干净,她就不要洗干净。
回到主殿,她把自己关于看似辉煌的殿内,这里的一切,无不尽善尽美,所以,今后,哪怕,孤灯独影又怎样呢?
只是,她仍选择坐在光影的暗处,看着裙裾的百蝶散出熠熠的荧光,她的人生,就此,将再没有任何来自于帝王的荧光。
真的好想流泪,可,她流不出任何灿烂,繁逝宫的两年,把她的眼泪一并地冰住,再哭不出来,身上惟有剩下血可以流了。
但,没有人值得她流血,没有人!
晨曦微微透进茜纱窗,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莫水轻轻走进殿内,唤:
“娘娘,奴婢伺候您梳洗罢。”
她眼眸望向莫水,莫水垂下目光,轻轻禀道:
“皇上昨晚歇在合欢殿,临幸了新册封的皇贵妃。”
林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有些木然地起身,缓缓褪下身上的百蝶裙:
“皇上今早起身时,吩咐内务府不必再做皇贵妃的绿头牌。”
不必再做绿头牌,这句话,搁谁心里都明白,不是皇上永远不翻皇贵妃的牌子,而是,终将专宠一人。
合欢殿是建在昭阳宫延伸出去的一隅拱门内,从开始建造到完成,仅用了短短的两个月。
后宫诸妃都没有见过合欢殿的样子,因为,那一隅的拱门外,有滴血盟最严密的把守,起初,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处滴血盟的要事商议殿,却未料,正式挂上匾额,通传至内务府时,竟为合欢殿。
合欢,合欢!
他原来并不是最喜欢桃花,而是合欢。
可惜,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素手执起那件百蝶衣,掷扔给莫水,语音平静:
“替本宫把这件衣裳烧了。”
那些蝶,从她的手上坠落,犹如飞舞到秋季的枯黄一样,飘零萎顿。
“娘娘——”莫水唤了一声,终究还是选择噤下要劝的话语,仅提醒了主子一声,“娘娘,今日辰时尚需去长乐宫定省。”
今日是太后重代执凤印的第一日,按着规矩,各宫嫔妃都该往长乐宫定省,若林蓁去得晚,自会给别有用心人留下把柄。
“伺候本宫梳洗。先去合欢殿向皇贵妃娘娘请安。”
“娘娘,皇上今早下了口谕,各宫无谕不得擅入合欢殿,并且,免去各宫向皇贵妃请安之礼,每日仅需往长乐宫定省。”
林蓁甫坐至妆台前,将那柄桃木梳子执起,慢慢地梳着青丝三千,镜中的她,唇边嚼出一抹笑意,这抹笑落进莫水的眼底,没来由地让她觉得心底一滞。
每每主子这么笑,总是意味着不好的发生。
她低下头,呈上盛满清水的金盆时,手还是颤了一下。
绯颜蜷缩在薄被中,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睡枕,那是玄忆起身时代替自己放进她的手中。
作为帝王,在祭天后的第一次早朝,他没有办法免朝,虽然,他想继续陪她厮守在合欢殿,但,若这样,无疑又把她推到了后宫乃至前朝的峰尖。
宠幸一名嫔妃,导致君王不早朝,这样的例子,只会让他们谏言妖妃惑国。
所以,他仅能离开,先于她醒来时离开。
昨晚一宿,他从来没有这么放纵过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贪恋在情欲中呢?
难道,那单单只是情欲么?
如果是,为什么二十六载来,他都没有一次象昨晚那样在紧张无措中,抑制不住要她的冲动呢?
他起身时,天还未大亮,就着烛影,看她沉沉地睡去,乌黑的发丝上,满是汗意涔涔,他轻轻地把薄毯掩住她娇小的身子,她裸露在莹白光洁的肌肤上,满是他留下的痕迹。
在那一刻,他的心底,漾出一种关于蜜意的悸动。
她的手在他起身时,仍缠绕着他,并不愿脱离他的怀抱,无奈,他只能用一个抱枕代替他,继续陪着她到天亮。
他不希望她陪着他起来,他希望她能多休息一下。
用最温柔地力度他在她的脸颊烙上仅属于他的吻,唇边能觉到芷兰清香,许久许久,直到更漏声催着他必须要启驾,他才不舍地离开她的脸颊,而她,依旧睡得恬静。
起身,离开合欢殿时,顺公公早伺候在湖边那一端的廊下。
合欢殿,任何人无谕都不得擅入,连他都不例外。
“顺子,传朕口谕,拨佟儿过来伺候皇贵妃,另从朕的御前宫女中抽调二人到廊外伺候。皇贵妃未起时,不必进殿打扰她,今日所着的饰服用司衣坊昨夜赶制的那批,皇贵妃的早膳从朕的御膳房单独传过去,免去各宫定省皇贵妃之礼。”
一口气吩咐了这么多,玄忆第一次发现,他原来,也可以说话说得这般碎碎念,生怕,一个疏忽没有吩咐到。
唇边浮起一弧笑意。
原来,做一个女子夫君的感觉,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他终于,能体味到,或许,这就是当初在无忧谷底,看到的那样吧。
“是,万岁爷。”
顺子后面跟着内务府的福如,他站在那,按着规矩躬身问道:
“皇上,留还是不留?”
“留。此外,内务府不必制作皇贵妃的绿头牌。”
玄忆淡淡地吩咐道。
福如一个愣神,忙喏应着退下,顺公公躬身于一旁,眉心蹙紧,六宫专宠,这样的局面,终究,还是在这位少年天子当朝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