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白瓷瓶,瓷片冰冷地蕴贴着她的手心,她才发觉,原来,她的手心,竟比那白瓷更冷。
木然地跪安,看着太皇太后离开殿内,她知道,这一次,她离玄忆不过又远了一步。
无论她再怎样追,或许,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他想许她的周全,并不是她所要的。
他和她之间,还是隔了那一条鸿沟,无法跨越。
唤来果嬷嬤,梳洗停当,甫要出殿,突见,甬道上急急地奔来一名太医,宫灯明晃晃地照耀下,她辨得清,正是太医院的徐院判。
他一径地往正殿奔去,奔得很急,只通禀一声,就被允入殿,绯颜站在殿门外,依稀听到,殿内,隐隐约约,顺着风声传来:
“莲妃……有孕……”
偏殿离正殿并不远,隔了花圃,这声音,说得纵然不大,却落进她的耳中。
孩子的喜讯,对于如今的后宫来说,无疑是最值得让人期待的事,这些期待背后,或许会有其他的谋算。
但,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玄忆早表明心意,他的解释,对她才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她放得下任何的事。
哪怕,还是会酸涩,可在如今,都比不上她心内更深地关于担忧玄忆安危的忐忑。
绯颜拢了一下披帛,轻声:
“传肩辇往冰冉殿。”
青矜宫距长乐宫不算太远,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昔日门庭若市的青矜宫,如今,门可罗雀,宫内得势的秦昭仪因宫女掌掴澹台姮一事,虽未被降位,却也是罚了半年的月俸,这一罚,自然让踩低拜高的宫人得了风向的指示,一切的供给也愈发的克扣了。
绯颜没有往主殿行去,径直去了冰冉殿,未进殿门,已觉一股热气轰然袭来,抬眸一望,大伏天里,殿内所有的冰盆中竟无一块薄冰。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冷声发问,一旁,早有伺候澹台姮的宫人近身禀道:
“回皇贵妃娘娘,去内务府要了几次,都说今年天气突兀地就燥热起来,冰库的冰不够各宫的供给,需等宫外的冰库运了新的来,再做调配。”
“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内务府专司冰库的安公公。”
“传本宫口谕,安公公司职不利,打二十板子,调往墩铃司。”
“是,娘娘!”果嬷嬷眉心皱了一下,躬身领命道。
“你们候在这。”
绯颜吩咐完,独自,往殿内行去。
殿内,闷热的空气里,混着一种中药散发不开的味道,愈让人觉得呛鼻难忍,四处的轩窗纵开着,这股味道却仿佛凝着不动一样,淤积不去。
床榻上,澹台姮卧躺着,斜盖了一方丝毯,美丽的容颜,此时,只剩病态的蜡黄,绯颜走近她,她已被脚步声惊醒。
微侧了身子,她望向绯颜,额发被汗濡得发腻一样贴着脸,她的唇上结了厚厚的痂,黑暗暗的地方,想是上的药膏没有涂抹均匀所致。
绯颜坐到她的榻前,想及澹台谨的离世,鼻子一酸,脸上,却不能露出半分的异样。
“才人,本宫瞧你来了。”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澹台姮望向她的目光里,只透出一股悲凉。
之前对秦昭仪那番话,她相信秦昭仪是不敢再生造次。
但,原来,这宫里,不是无人造次就能让人心怀希望。
澹台姮的样子,仅让她看到,对这深宫的一种绝望。
短短几日,澹台姮的转变,不过是一个女子,最真实的反映吧。
没有帝恩,又惨遭刑罚,越骄傲的人,越会在这种打击里,迅速的绝望。
“不必说话,你的伤还未大好。”绯颜的声音很轻,她从袖中取出那白瓷瓶,递到澹台姮的眼前,“本宫知道才人熬得很辛苦,若你想远离这种辛苦,重新开始,这瓶药可以帮你。”
拿出白瓷瓶的那一刻,她其实并不能确定澹台姮是否愿意放下宫里的一切,到民间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因为,这样的结果,对于一名曾被君王临幸过的后妃来说,其实,莫过于是另一种的残忍。
但,她必须这样直接地说。
越早送澹台姮出宫,对澹台姮,越是好的。
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她懂。
对于宫内女子落井下石的手段,她更加懂。
澹台姮的目光移到那白瓷瓶上,终是张了一下那满是伤口的嘴:
“我……”
吐出这一字,一颗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和着汗水粘腻的发丝,这样的她,让绯颜握着白瓷瓶的手,犹自往后退了一下。
“我不甘。”她用力说出这四字,由于牙齿缺损,带着漏风的呼呼声。
不甘,又能怎样呢?
心气愈傲的人,再这样下去,只会是一个死字。
她,尚不知道澹台谨已死的消息,若知道,恐怕,更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澹台谨的死,为的就是换澹台姮的生。
所以,她不容许,澹台姮再出任何的意外!
“活着,总比死好。”绯颜低低说出这句话,复把白瓷瓶放到她的跟前,“这深宫,还有什么值得你牵念的呢?”
“我不甘,为什么,我比不上她!”说出这句话,她的嘴愈合的痂口终于再次开裂,殷红的血融了黑色的膏药,一并流了下来,绯颜方要执起丝帕于她擦拭,却被她按住手,再动不得。
“有些东西是擦不干净的。”她凝着绯颜的眼睛,吐出这句话。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绯颜的眼睛。
那是多美丽澄净的一双眼睛,就象她一直比不过的那名女子眼睛一样。
原来,失去那名女子,皇上,依旧会寻找她的替身。
彼时,她以为,那名女子不过是林蓁的替身,但,当她刻意接近林蓁,才陡然发现,这,竟是个错误。
那名女子,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为什么,那名女子总能得到最好的呢?
澹台婳,这三个字,刻进她的心里,从小到大,随着年龄增长,愈刻愈深。
这种刻印,仅和嫉妒有关。
是的,嫉妒!
从小,她就希望入宫为妃,做为皇帝的宠妃,无疑,对她这样的世家女子来说是最荣光的一件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一道圣旨,被宣入宫的却是澹台婳。
好不容易,南越亡国,她以为,澹台婳终于死在那场国破宫变中,却不曾想,不过又是一场命运和她开的玩笑!
她煞费苦心,违背父亲的意思,入得周朝的后宫,本以为,凭她的貌美,必能脱颖而出,独占帝心。
可,选秀台的那句赐向鸾台,恰是帝王,最无情的写照。
最终,向鸾台的,始终是澹台婳,一个亡朝的弃妃,身侍二主的贱人!
她不明白她哪里比不上澹台婳,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败给澹台婳,败得颜面尽失!
哪怕,如今澹台婳已死,现今最当宠的皇贵妃,也由于那一双和她相似的眼睛,一夕之间,从圣女变为最高位的后妃,独宠后宫。
连这样美貌的皇贵妃,都只是澹台婳的替身。
若她的容貌相似于澹台婳,或许,这深宫的帝恩,对她才有所转圜吧。
她不甘心,然,心底愈浓的绝望,让这份不甘心,仅能化成无边的叹息。
绝望,原来,离希望,永远只是一线之隔。
她,争不过澹台婳。
这个贱妾生的庶女,终究,在媚惑男子的功力上,如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样,胜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