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御医年少入太医院,距今已经有五十年,从最普通的小医官,到现在的太医院首席,他自己都忘了一路是怎么爬上来的,但有一件事,他比任何人都记得清,那就是就绝对不能低头。
他可以谦虚,但是绝对不能低头,一旦低头,那便是千人踩万人唾,终其一生,这脊梁骨都直不起来了。
辰沐朝的瞳孔细微的缩了一下,郑御医自己尚且不愿意低头,又何况是代表着全天下的医师呢。
郑御医一脚踏进了辰沐朝的陷阱里,还心甘情愿。
“三皇子放心。”郑御医拱手:“这不留虫虽然当年在南疆闹的满城风雨,但天下是毒便有解药,老朽发誓,一定能找出真正解除的办法。”
辰沐朝感激涕零。
不过今日风大,门窗被风刮的已然有些承受不住,人若是想出门回家,恐怕有些困难,郑御医走不得,只好留在这。
而季涑的一方小院子里,似乎是没受到什么影响,姑娘还在专心致志的熬制自己的药,这药光是颜色看过去,已经有了足够的冲击力,绿油油的一碗,只是看,都能觉得是毒药。
而季涑丝毫不在意,一仰头,把碗里的毒药一饮而尽。
药碗跌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季涑往后跌了几步,一瞬间身上的经脉暴涨,姑娘皮下的青筋似乎要爆裂炸开,季涑再也承受不住,身体一跌,晕倒过去。
这一整天,外面的天气都被风刮的看不见光,这到了晚上,反而风平浪静下来,连月光都透彻的照下来。
辰沐朝吐出一口气,他似乎是想要轻松一下,可那个方向,还有人在等着他去解决。
“郑御医,请。”
几个人趁着风终于停的这功夫,往季涑的那个房间走,一进门,众人倒吸一口气。
“季涑!”尤子汐惨叫一声,而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听见了。
郑御医慌忙号脉,老先生似乎在这一刻对自己大半生的医术产生了不信任,他又拿出银针,颤抖着,扎在季涑的穴位上。有黑血流出来,里面还带着一个细小的虫子,蛊虫流到外面,本带着致命毒杀的蛊虫,现在威风丧尽,只是苟延残喘的动了几下,然后彻底被这个世界抹杀掉了。
尤子汐:“御医,这是?”
御医拿着银针,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老先生才回过神,尽力平淡的说:“这位姑娘当真是个烈女子!”
“南疆蛊术从来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次,这位姑娘是揽尽毒草毒药,再加上药物相克,制造出这天下奇毒,自己服用后同不留虫同归于尽。”
“这世上是真的再也不会有不留虫了,最后的这个母体,已经被姑娘杀死在自己的身体里了。”
房间之中,一时间陷入寂静,纵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一刻的豪情。
尤子汐站起身,目光再房间里面追来追去,似乎是要找什么,在季涑用来制药的锅旁边,放着一封信,尤子汐吐出一口气,还是有的对吗。
【子铭亲启】
死者对于生者,哪怕是几个字的挂念,也足够生者用一生的时间,去缓慢品味。
按照郑御医的说法,季涑的尸体必须火化,不留虫尽在季涑体内,虽然都被杀了,可还是有危险性,只有火化,把这些蛊虫全部烧死,才是以绝后患。
尤子铭是连夜赶来的,这意气风发的少将军连衣服也没有穿好,他魂不守舍,他记忆里的女子仍是昨天那样活生生的,她清冷,可是仍带着烟火气,她好不容易落到凡间里,还没好好体会一下凡人的柴米油盐,怎么能这样离开呢。
还怎么能,只留下一封信。
“子铭。”
尤子汐从后面抱上自己的弟弟,尤子铭摇摇头,道:“姐,我没事。”
“姐,我想静静。”
院子门的关上了,少年还跪在那,跪在女子的尸体前,无奈的笑了。
“你呀,就仗着我喜欢你吧。”
“走吧,走了也好,人生几十年,早点走了,便不用再受苦了。”
“季涑,我想娶你。”
尤子铭拆开信,纸上女子娟秀的字体扑面而来,他眼眶一热,眼泪险险落下来。
尤子铭别开脸,好好拿衣袖擦了擦,不让眼泪滴到信纸上,这于生者而言,死者的最后一件遗物,是万万不能破坏的。
哪怕是眼泪落上去。
【子铭亲启】
【见信如吾。算了,还是别如吾了,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死了,若是如吾,多恐怖呀。】
【子铭,我之一生,遇人甚少,昔日在南疆,终日蛊虫为伍,后进沈家,沈静云是我唯一能够亲近的人。静云小姐对我一向很好,她无数次提及把我当成妹妹,可也无数次,我辞绝了她的好意,我总是认为,我不配。】
【本来是给你的信,如此用笔墨提及小姐,也是我实在放心不下,子铭,这是为最后求你的事,若小姐真的无可救药,那你,给她个痛快。】
【子铭,在殿下府中的这几日,在你身边的这几日,是我最快乐的几日,人世酸甜苦辣,这般,于我便足够了。】
【子铭,我死以后,尸体火化,若你……你不许娶我,你是少将军,身世显赫,夫人之位也该是一位与你门楣相当的美妙女子,我不是。】
【我想静静的走,让我孑然一身,我已经给太多的人带去麻烦,麻烦你,这最后一次,满足我。】
尤子铭合上信,苦笑和眼泪一起顺着流下来,少年仰头,把心酸苦涩、还有这扑面而来的悲痛,全部咬着牙,咽回自己的肚子里。
如季涑所望,尸体火化,尤子铭最终也没能在那衣冠冢前写上尤子铭之妻的这几个字,可是在心里,尤子铭写了无数次这一句话。
熊熊的烈焰,这一把烧在尸体上的火,也实打实的烧在众人的心尖上,所有人都沉默着送走这位巾帼,包括那在开国公府里的孤独女子。
一杯烈酒倒进土地,杜蓓蓓在外面望着风,日前,尤子汐给沈静云秘密送了一封信。
不管怎么样,这个曾经掏心挖肺对季涑的人,有权知道季涑的死讯。
于开国公府的后院,沈静云倒下这最后一杯酒,敬所有故去的故人,敬所有的过往。
从此以后,泉下也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