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止说:“我挂记某人,没什么缘故,只是想见她一眼罢了。”
只是想见她一眼罢了。
分明是直白的不加修饰的一句话,我听了,却心动的厉害。
砰砰,砰砰。
我故意调侃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元止君说起这款款情话,臊也不臊?”
元止回道:“你不爱听?”
我连忙如实答道:“爱听,爱听!”
惟恐答的慢了半拍,他便又回到那个冷冰冰的闷葫芦模样。
之后,我们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无非是问问分开之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倒是明察秋毫,说着说着,竟问起我午时是否去御膳房偷了松鼠鱼吃,又说这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到如我一般好吃的神仙了。
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滋滋的谢他夸奖。
末了,我觉察出他话语中辞别之意,竟有些不舍。
元止嘱我道,诸人命数,皆有天定,怨不得旁人的。
我沉默了片刻,回他说,我省得。
他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抬手再次阖上我的眼睛,待我重新睁开眼时,寂静的花苑子里,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方才片刻的欢愉,恍惚之中,让我疑心是否又白日做梦。
明知自己不该瞎想,却不由苦笑一声。
我这病,怕是真真的病入膏肓了。
我忘不掉方才听到的一切。
祁蕴问他,公主小丫头身上的病症,是否与沉惜有关。
他如实作答说,不错。
祁蕴又说,起先只是怀疑,回到客栈之后却想通了其中关窍。
花神的神魂本已是阴格,若转生八字重些的凡人身上,兴许还能中和一下。譬如命格为水的林昭昭,常常缠绵病榻;而命格为火的陆涟城,则出落得英姿飒爽。
可轩辕宁,偏偏竟是阴年阴月阴时阴刻出生之人,纯阴的命格自然受不住神魂碎片,因而所谓命中劫难,体弱失明,倒有六分是无妄之灾。
而昨夜,云浅所述蹊跷,总觉小公主发病过于巧合了些。实则是神魂碎片感知到主人近身,才催动的愈发凶猛。
说罢,祁蕴又摇着扇子庆幸道,“得亏了此事呢,小沉惜不省得,否则还不知该如何做想。”
元止淡淡道,“你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晓?”
祁蕴面色一变,继而又干笑起来。
“那臭丫头一贯不学无术,这其间弯弯绕绕,我都思索了好一阵子才想清楚,她又知道什么!”
不欢而散。
失魂落魄地回到茅草屋,才知道轩辕褚已经走了。我便一人在房中打坐冥想,耳边却总反复出现着祁蕴的话。
——所谓命中劫难,体弱失明,倒有六分是无妄之灾。
——得亏了此事呢,小沉惜不省得,否则还不知该如何做想。
我睁开双眼。
许是平生头一遭心乱如麻至此,竟用力将桌上的木碗打翻在地上。小木碗咕噜咕噜地滚了半圈,又滚回到了我脚边。
我想通了。
我想通了为何方才元止那样破天荒地坦露心迹,那般鲁莽的荒唐行事。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我,临近关头,却不知该如何去说。
他想宽慰我,不必瞎想,这不是你的错;又怕我当真不明白其中关窍,他这一劝,反而叫我起了疑心。
于是万般言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元止心如乱麻的见了我一面,却没能心静如初的离开。
他瞧着我沉默了半晌,我想,他怕是也明白,我果然是已经全都知晓了。
我与轩辕宁用过晚膳,略略歇息了一会,我便坐在床边看着她,等她入睡。
她说,姐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于是我就跟他讲起了,从前在戏本子上见过的、或是听说书人讲过的只言片语,将它们拼凑凑成了一个苦命却善良的小公主,最终一生顺遂,死后飞升上仙的故事。
讲完故事,我便笑着问她,阿宁,你想不想做神仙呀?
轩辕宁很是认真的斟酌了一会子,摇摇头。
我不解,只以为她不明白飞升上仙意味着什么,便同她一条条一件件的说。诸如与天同寿,腾云驾雾,心想事成云云。
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轩辕宁说:“姐姐,我并非觉得神仙不好,只是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过去的十五年,与我而言,是总也甩不脱的负累。我熬着熬着,便想,也不过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如当真成了神仙,活上千千万万年,岂不是要千千万万年记着这些。”
轩辕宁又说,“我宫人讲过轮回之说,他们都说是我上辈子做了太多恶事,才报应到这一生的。我只愿早早的将这一世熬过去,下一世,无论投胎做个花也好,草也好,甚至是虫子也好,总归偿还清了欠下的债,也不必受那些因果的约束了。”
我吹灭了烛火,拍拍她的被子同她说,你不要多想,早些睡吧。
她应了一声,随后慢慢的沉入睡梦中。
是夜。
夜半天阴,竟哗啦啦得下起了雷雨。
我弹指造了个隔音的屏障,不让这平地炸响的惊雷,搅扰轩辕宁的梦境。
可做完这一切,我又在想,她在酣眠中,究竟会梦见什么?若在梦中纠缠她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绝望呢?
可惜我并不会入梦之术,也看不穿她此刻是否睡得安稳。
百无一用的花神司主沉惜上神,嫦乐从前讥讽我的,一点都没错。
轩辕宁不知道的是,毁了她本该顺遂的一生的,并非所谓轮回转世因果报应,而是我呀。
我这个罪魁祸首,又怎配让她唤我神仙姐姐。
我委实是个厚颜无耻的上神了。
她说她如今不过是在熬日子,想着早早的投胎转世,做个花也罢,草也罢。
好。
我答应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我明白神仙不该干预凡人的命运,也知晓此番妄为,怕是会顷刻反噬己身。
可我等不得了。
我等不得,再视若无睹的看着轩辕宁,苦苦熬过这漫长的岁月。
所谓因果,所谓报应。
我沉惜一并应了便是。